004章:遇良友

“凭你!?小子,遇事强出头可没什么好处,特别是在一没钱二没本事的时候。”这两兄弟能在这鱼龙混杂的街面上混事,都不是糊涂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我打量一个遍,要是还在半月以前,细皮嫩肉细声细气一看就是贵族公子哥的样子还能让他们有所忌惮,可现在的我,相貌衣着不过一个普通的工人,两人放下心来。

“说吧,这位老先生这个月要交多少?”

“成,也成!既然你想担待,那拿三块大洋过来吧!”

“三块!?”四周不多的几个看客惊呼,我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出门的时候口袋中倒是装了三块大洋,但这是留下来做下个月房钱的,而且现在我也不是过去那个对物价一无所知的公子哥了,三块大洋什么概念我很清楚。

“到底给不给?给不起就别杵在这儿丢人现眼,都说了,没种就不要跳出来装大爷!”两人齐齐哄笑还做着下流动作。

“拿去!”我一咬牙,掏出银元,一众人支持我的侠气,但大家也不敢多言。

“慢着,这钱我来给!”一个巡警打扮的青年人按住我的手,两眼紧紧盯着对面两人。

“邓警官,您说笑了,您的钱我们怎么敢拿呢!”两人一见来人,面色就变了。

“怎么?我的钱就不是钱了?今天你拿也要拿,不拿也要拿!”巡警将三块大洋往油乎乎的案板上一放,抬眼看着两人。

“拿啊!”四周的人起哄不怕事大。

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将银元拾起,又不敢塞回口袋,两个手指捏着悬在半空中一脸尬笑。

邓警官又从口袋中摸出三块银元,看着两人,笑容灿烂话语却让两人冷汗直串:“刚刚你们说的是这个价吧,来!给我装两块油饼,记着啊,就空着两只手抓!”

“邓警官,这个玩笑开不得,开不得啊!”

“我像是在和你们开玩笑嘛?”

“邓警官,我们不懂事,我们该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邓警官没有言语,将警棍猛地往桌上一砸,将腰间的枪松开一个皮扣子,两人一看立马就瘫软了身子,没敢反驳,颤巍巍地把手伸向了油锅。

“等等!”

两人如蒙大赦,两手僵在半空中,掌心都能清晰感觉到油锅里蒸熏的热气。

“可惜这一锅好油了!”邓警官不冷不热的说道。

“是,是,是!不值当,不值当!”两人赶紧借坡下驴。

“我以前就和你们讲过,不要欺负老实人,不要欺负老百姓,怎么,全当耳边风吗?”

“邓警官,我们记下了,以后再也不骚扰这位老伯了!”

“不止是这位老伯,记着,这条街面,除了店铺的份子钱你们可以按你们帮会的份子收,这些穷家小户支个摊讨生活的你们一律不准为难!”

“邓警官,可我们也是听帮里面的吩咐……”

“你们照着我说的做就行,有什么疑问,让你们的头来找我!”

“是,是,是!”

“这是第二次,事不过三,第三次我可就不会轻饶了,赶紧把刚刚收的退回去!”

“明白,明白!”两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就要滚蛋。

“等等!”

“啊!……”两人一个激灵赶紧又跑了回来。

“我的保护费怎么说?”

“忘了忘了,太对不起了,太对不起了!”两人赶紧跑了回来,将三块银元在自己衣服上仔仔细细擦干净,恭恭敬敬地捧了过来。

“滚!”

“小子,你倒是挺有尿性,要是没什么事,一起坐坐?”

“好!”沿街的巡警,局里的警察,大多都和地痞流氓沆瀣一气,不同流合污已经算稀罕事了,如今见到一个肯为老百姓出头的,还真是万分难得,我自然有心结识。

“劳驾先陪我走一趟街,一会我们一起喝两杯!”

我答应了,心里不禁奇怪,要说警察也分三六九等,街上巡街的、门前站岗的这两类属于最低等的,可面前这位不论怎么看都不可能归属于这一类,可为什么面前这位会干这种操心劳神的活计呢?

邓警官在前头一路走着,边走边和熟稔的沿街商户打着招呼,大家也纷纷回礼答应,却全不是害怕客气的口气,更多的是一种亲切,不少商户还主动招呼他过来吃两口,都被他笑着拒绝,到了酸梅汤位置,他吩咐打了两碗,将第一碗送给身后的我,临走将几个铜板往桌上一放,摊主也大大方方收了下来,我更是诧异,敢收警察钱收的那么自然的,我还第一次见。

我若有所思,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全然不明白。

一趟下来,有四五里路,那一大碗汤面早就消化了大半,在他的招呼下进了一家小酒楼,鸡鱼肉蛋油脂香无孔不入,饥饿感重新被召唤。

“邓警官,请上座!今天是两位?”

“是的,还是老地方吧!”

“今个儿要来点什么?”

“小兄弟,看看有什么喜欢吃的,尽管点。”

进门的时候,我把菜牌匆匆过了一遍,又仔细嗅了嗅厅堂里串来的味,我就大概明白这是一家主营苏州菜兼带着做一些淮扬菜的馆子,略一思忖,心里就有了主意。

“那邓警官,小弟我就不客气了!”

邓警官接过店家倒好的茶对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老板,来个万三蹄,烧得烂些直接帮我们切开,一碟猪头肉,酱油蒜泥另放,炒一碟素菜,拍一碟黄瓜,再来个平桥豆腐吧!”

“好的!今天喝点什么?”

我没答话,看向对面的邓警官。

“先来一瓶金波吧!”

“成,那把黄瓜猪头肉先上来给你们喝着,其他的我吩咐厨房尽快!”

三巡酒过后,我和邓警官醉醺醺的,内心却畅快许多,桌上第三瓶酒已经打开,又新上了两个菜。在邓警官的一再坚持下,我把对他的称呼改成了邓大哥。

“邓大哥,我是真不明白,固然说人生来有三六九等之分,可又为何将三六九等区分得那么明白,就连生命、尊严、人格、身体甚至死亡,都是那么明码标价整整齐齐!”

“是啊,穷苦人就一定要受尽压迫欺辱,无力反抗乃至于就此认命!最可怕的不是这些先天的烙印,而是他们对于命运的自甘认命,他们承认别人对他们的奴役,他们承认自己的低贱,他们早就失却了反抗的勇气和信念。”

“是的!”我的眼中出现了那些自愿到我父亲面前退还钱财的穷苦人们,他们苦口婆心地劝着我,他们语重心长的传达着父亲的意志,他们在父亲得意的笑容中唯唯诺诺…我将酒杯径自满上,狠狠的灌入喉咙。

“给你讲个故事吧。”邓大哥也陪着我喝完了杯中酒。

“嗯?”

“五年前,上海一个大资本家新买了一辆小轿车,车子是英国进口的,刚下船就送去打蜡保养,并且安排了专门的两个人驾驶和擦洗,车子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发出金钱和权势的炫目光芒,要知道那个年月上海能有汽车的人家都屈指可数,能开得上这种档次的那就更不用说了!周末的时候,一家人坐在车子里,看着车外人群在嘀嘀嘀嘀的喇叭声中纷纷避让,却止不住停下脚步窃窃私语羡慕嫉妒的眼光,心里面别提有多得意了,于是索性挂起车帘子,坐得端庄笔挺享受车外的瞩目礼赞。那家人的大儿子刚刚结束高中学业,就快要去上大学,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有天晚上,禁不住朋友的吹捧,凭借二半吊的驾驶技术,偷偷把车子开出去参加聚会。那天晚上他绝对是舞台的明星,在缤纷的舞台上旋转起舞,在一声声祝贺恭维声里酒到杯干,宴会结束,在几个狐朋狗友的撺掇怂恿下,青年开着车预备带他们去附近的夜市继续狂欢。那天下着小雨,视线有些模糊,加上喝了很多酒的缘故,车上的人没一个能保持清醒,在酒精的作用下,青年将油门猛地踩下,车上的人开始还有些慌张,之后纷纷哄笑,夸赞起他的潇洒不凡。在某个街市的转弯口,悲剧发生了,一个工厂刚刚下班的女工被车子结结实实撞上,身子被弹飞老远,青年急踩刹车,过了十多米车子才停下。几人下车过去查看,女工躺在地上痛苦呻吟,身子蜷缩成一团,地下满是鲜血,几个青年人一个个脸色煞白,完全没了主意,最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赶紧打电话找人来帮忙。这话一说,几人才回过神,摇摇摆摆结伴去一公里外的一处饭店找电话叫人,全然不管地下这个急需帮忙的女孩。女工在一个小时之后才被送到诊所,因为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她下半辈子只能依靠拐杖来行动,后来才知道,那女孩刚刚17岁啊!”

酒店只剩我们这一桌了,邓大哥冲店家歉然一笑,看了看表,店家一拱手意思不必着急,指了指账本表示自己盘账的活计还没结束,挥手吩咐小二过来添些茶水。

“青年吓得直打哆嗦,在管家的照看下勉强回了家,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父亲来到了他的房间,显然有人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青年已经做好接受训斥甚至打骂的准备,谁知道父亲和颜悦色,不仅没有责罚,反而好言安慰,让他不必担心,一切全由他来解决。”

“后来呢?”

邓大哥将茶碗一饮而尽:“后来的事情非常圆满,那个女工接受了八百块大洋的赔偿,并且被安排在青年父亲的剧院负责售票,女工的家人千恩万谢感恩戴德,要知道这份工作对于底层的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而八百块大洋不仅能解决他们家儿子的娶妻费用还能极大地改善家庭生活,按照他们之前的打算,把女儿嫁出去能得到的彩礼钱,绝不可能达到这个数字。”

我内心震动不已,但却很清楚,这样的事情绝对真实且经常。

“最可笑的是,那个慈爱的父亲为了消除青年内心的隔阂,竟然荒诞滑稽地安排那个女工上门来道谢,仿佛青年不是犯了什么错误,而是完成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举一样。女工来的时候,还带了水果,在家人的帮助下,拄着双拐一点点挪到厅堂,态度卑微谦恭,青年的脸臊得通红,感觉每一次脚步和地板的敲击都是对他极大的讽刺,面对女工真诚还略带青涩的目光,他的大脑嗡嗡作响,炸裂一般的疼,女工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家常,她家人对老爷的感谢,她本人的感谢,她快要结婚的丈夫没有出嫁妆还得到三百大洋陪嫁的感谢……他完全不知道这次会面是怎么结束的,父亲代他送走了女工,一脸慈祥仁厚。”

“其实照现在的价码,工厂死个人不过五百大洋,我知道你心善,怕你心里过不去,才这么大费周章。”父亲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温言抚慰道。

“一条人命仅仅值五百大洋!”

“是的,就是这个行市!”

父亲的脸不是冷漠不是残酷,仅仅是习以为常稀松平常,平常到这个小插曲不会引起他内心的任何波澜。

“没什么大不了的,穷人都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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