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岳玉梅收养女儿 蒋振邦慨叹世事

农闲时,我会独自走进竹林,烧着叶子烟发呆。没再编竹器后,翠莲不许我再烧烟,说:”你哪里是在烧烟,根本就是在烧钱。“

考虑到她又有了身孕,我乖乖地点头称是,之后就只能悄悄密密地烧。

我妈晓得我心烦,不仅没反对我继续烧烟,还千方百计替我瞒着翠莲。

那天,翠莲背着自森回了娘家,我老丈儿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很是忧心。望见她的身影像个斑点似的出现在解营坝后,我找出藏在麦草堆里的叶子烟和烟杆子,走进了竹林。

刚坐在一块石头上把烟点燃,我妈抱着眼泪汪汪的美君走了过来。美君刚才吵着要跟翠莲去她家家屋头,翠莲却只带了自森,这让她伤心不已。我们这里的人把外公叫家公,把外婆直接叫做家家。

我帮她揩了揩泪水说道:”美君不哭,伯伯等一下带你去大孃家看看那个姐姐。”

玉梅和富贵努力多年,药吃了一箩篼,钱也花了不少,却一直没有一儿半女,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在两个月前央求富贵的大哥把女儿解子琴过继给他们。富贵的这个兄弟解放前到广济场做了上门女婿,有两儿两女,子琴是幺女。

美君想让我抱,我妈说道:“乖孙儿,还是爷爷抱你,你老汉儿心烦得很,等他烧一会儿烟。”

美君管我妈叫爷爷,这是她老人家的意思,说是,既然那个死鬼回不来了,那就由我来当爷爷吧。这算是伏龙场的一个风俗,有点男尊女卑的意味,翠莲很不乐意,我劝道:“我老汉儿被抓的时候,我妈才二十几岁,我舅舅他们一直劝她改嫁,她怕我们三姊妹受气,从没动过这个心思。她这一辈子很不容易,你就满足一下她的这个小小心愿吧。”翠莲这才勉强同意。

我继续吞云吐雾,美君被呛得直咳嗽,我妈就抱着她回了家。她不愿走,大声哭闹起来,哇哇大哭声与风吹过竹林时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听得人脑壳痛。

我只能踩灭烟跟了上去,然后将她接入怀中。她抬起泪眼看着我,渐渐收起了哭声。

娃娃很能感知大人的情绪,自从我停了手上的活,美君明显比之前更爱哭。

眼看第三个娃娃就要出生,我却无法再通过副业来挣钱,咋个能不心焦呢?

给美君换上那套新衣服后,我用背篼背着她出了门。家里有猪要喂,我妈很想去却最终选择了留守。

田里的秧苗已经在开始扬花,深深一吸,能嗅到淡淡的花香。一望无际的秧田让美君很是兴奋,她不时拍打一下我的肩膀,还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郁闷的心因此而舒展开来。

看到我和美君去了,玉梅和富贵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们的脸上很久都不曾笑得如此灿烂。不能生育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玉梅抬不起头来,连带着让富贵也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如今他们总算有了孩子,自然是钥匙挂在胸口上——开心。

怯怯地喊了我一声舅舅的解子琴扎着两条羊角辫,已年满十四的她个子跟玉梅差不多,看起来像是一个大人,也难怪她的父母会很舍不得。为能收她为女,玉梅和富贵东挪西借了整整两百块给哥哥、嫂嫂,其中的八十块是我辛辛苦苦卖竹器攒下的钱。

他们来家里借钱时,翠莲老大不乐意,当面骂富贵的哥哥简直就是在卖女儿,富贵无地自容却只能忍气吞声。为了哄翠莲把钱拿出来,我不得不又跟她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第二天一早,我正从井里打水,翠莲的弟娃儿蒋安邦在一片蛙声中冲我喊道:“岳大哥,早!”

我放下水桶,抬眼看了看他,问道:“安邦,该不会是你大伯出事了吧?”

淡淡的晨雾里,蒋安邦的脸面迅速被伤悲浸染,他哽咽着说道:“我伯伯快不行了!他想再见见美君,麻烦你带她去一趟五星村。“

我来不及多想,忙进屋把美君从被窝里抱出来,再帮她穿上衣服,然后放进背篼背起就走。

我妈从厨房里追出来问道:”幺儿,你这是要去干啥子?“

我回道:”妈,美君的小舅舅来通知说,我老丈儿快不行了,他想再见见美君。“

我妈哦了一声后,眼泪滚滚而下。

十万火急地赶到老丈儿家时,他只剩最后一口气,只匆匆瞥了美君一眼,他就在众人的哭声中与世长辞,享年73岁。

老丈儿蒋春河的一生很有些传奇色彩。年少时,家境不错,他读私塾,学医,习武,练就了一身本事。成年后,家道中落,他远赴成都谋生,风光过一些时日,后来城里兵荒马乱,他被迫返乡,奉父母之命娶了一房老婆,生下一子。他徒手打死过一头雄性野猪,还曾虎口脱险,关于他的故事,数不胜数。

翠莲的母亲邹昭仪本是地主之女,可惜命不好,刚跟一个大财主的儿子成亲,那个龟儿子就因吸食过量的大烟暴毙,落得个克夫的恶名,被婆婆赶回了娘家。一次偶然的机会,来伏龙场走人户的邹昭仪认识了蒋春河,两人互生好感,不久,蒋春河托人说媒,将邹昭仪娶做二房。翠莲他们四姊妹一直管她的母亲叫二娘,即使那个大娘在她五岁时就已病故,他们也不曾改口。

蒋春河和邹昭仪甚是恩爱,属于举案齐眉的那种夫妻,少有红脸,从不吵架。由于不善耕种,蒋春河主要靠办私塾,替人看病养家糊口,然而在穷乡僻壤,这两门儿生意都只能是惨淡经营,多亏邹昭仪长于精打细算,才勉强维持住一大家人的生计。解放后,私塾停办,他们的生活就越发艰难。

蒋先生能文能武能医却因时运不济没过上几天安逸的日子,怎能不让人唏嘘感慨?

在给老丈儿治丧期间,我和翠莲同父异母的哥哥蒋振邦有了较多接触。这个大舅哥身材魁梧,仪表堂堂,毛笔字写得极好,是五星村最响亮的一个人物。他从之前就开始参加工作,一步一个脚印,现已是广济公社副书记。

我跟他聊起种种艰辛,他长叹道:”唉!为官一任却不能让老百姓吃饱饭,我真是惭愧啊!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常常感到自己只是在被时代的洪流推起走,至于能走到哪一步,能走好久,我心里是一点儿底都莫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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