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寒风中的旗袍

柏拉图失去了美,所以发明了记忆。

我将失去记忆,因为我找到了美。

———— 马丁.瓦尔泽

*

四周总是那么寂静,寂静得让人焦躁。

阳光斜斜地从窗户里照过来,照在地板上。

租借的房子仍然是几十年前的水曲柳地板。陈年油漆不经岁月的磨蚀,处处斑驳陆离了。

阳光里,有纤细的灰尘在飞舞。一只绿头苍蝇从隔壁的生煎、大饼摊子上飞过来,在无色迷蒙的灰尘里盘旋着。

像等待戈多一般,等待着田园。

一天、两天、三天---

能读懂男人这类生物天性的沈媚知道,田园一定会来找自己。

“我想吃,你的饺子。”

果然,第四天刚接好女儿回家时,沈媚便收到了田园的信息,说他在郊外一个别墅里。

抱着女儿,捧着手机坐在床沿上,呆了好一会。真的狼来了,她陷入了矛盾中。

她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录为和女儿。和第一个打打杀杀的男人闹离婚几乎要崩溃时,录为从花天酒地风尘的漩涡里把她捞出来,让她过上了尽管寒碜、却还是能挺直腰杆的日子。渐渐地她几乎忘了自己涂脂抹粉、妖艳夜行的过去,而安分做一位相夫教子的糟糠主妇了。

然而这一回,田园的短信像深藏海底的妖姬,时时召唤她,诱发她潜意识里蛰伏已久的物欲和不甘,让她回忆起那些醉酒欢歌深夜的气息。

她想迎着漩涡去。想着那么多家乡女人来了上海后,都能粉墨登场、锦衣玉食穿行于街市,想着女儿幼升小需要择校需要开销,想着她在上海看中了杨浦一套小居室房屋,她就愿意奋不顾身地朝那个漩涡里跳去,在漩涡里获得世俗的圆满和快慰。

她决定了,自己去撑起这个家。不仅为了自己,更为了孩子,为了录为。悲悯着家里这个天天只会蜗居在咸涩的海参、鲍鱼气味里的男人,她有一种舍身取义的崇高感,心里的羞耻和愧疚在阳光里消失得无影踪了。

她要在灯红酒绿的上海再孤注一掷赌一把,像当年离开那个烂仔,跟着老同学录为时勃发的激情。当年孤注一掷的选择,不就是为了此刻田园赐予自己的豪赌机会吗?她要理直气壮生活在大上海,而不是成为永远低人一等的边缘人。她要谱写惊鸿一瞥华丽的篇章。

这样想着,沈媚觉得自己的人生忽然变得非比寻常的富有意义了。她精心设计着见面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她要捕获田园这只稍纵即逝的猎物。

她把女儿托给了楼下打扫卫生的阿姨,就匆忙回家来换衣服。她选了件原形毕露的旗袍。想着这件旗袍裹在身子上,鼓鼓的全是雪白的肉时,她有点激动,仿佛闻到了田园见到她时那种暖色的气息。

然录为冷冷的狐疑的眼神始终晃漾在眼前。她做贼一般换好旗袍后,外面套了件大衣掩盖着。她冲出了家门,在阴沉的光线里掏出镜子看了看自己的妆容。眼圈有点黑,她连忙用手机镜子又涂抹了一遍。

眼前还是晃动着录为敏感犀利的目光。看到她花枝摇曳地出去,他黝黑的眼眸会吃了她,然后他的眼神传导出的冰冷足以冻结整个家庭的气氛。

她联系好了初中好朋友,串通一气想好了晚上回来后的措辞。

提着装了羊毛衫和长裤和袋子,她在小区里找个僻静的角落,把袋子藏好了。

上海的别墅都浸润在城市里少有的田园牧歌氛围中。和田园家别墅区一样,眼前的别墅又在城市的角落里画出一个圈,从外地搬来几百棵参天葳蕤的大树,虚拟成一片大森林,阻隔着城市的油盐酱醋和人声鼎沸。

美团的车在门口停下了。沈媚问了问门口的保安,保安遥指杏花村。朝着大致的那个方向,行走在这一片都市里的森林里。大门外那些快递哥的摩托车、黄鱼车和晚归小轿车的喧嚣声忽然逃匿了,归巢的鸟儿时而扑簌而出,花草间不时有小动物跃跃欲试。沈媚心头有些敬畏和惊慌。

夜色似乎越来越深不可测,树木丛林里掩映着无尽的神秘和未知,还有可能袭来的惊悚。几乎找不到一盏明灯,路边的灯光都散发着萤火虫般微弱的光,暗得分辨不出路面和楼号。

沈媚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保护着自己的高跟鞋和紧身长裙。不知走了多少弯路绕了多少圈子,才找到了西南角落里的那幢楼。

田园坐在他说的榻榻米上。所谓的榻榻米,是日式和中式古典座椅的结合,上面铺着典雅镂花的坐垫和丝绸靠垫。田园还戴着那副熟悉的金丝眼镜,眯缝着的小眼睛静静地看了沈媚几眼。他的眼似乎比上回圆一些了,也大了一些了。

“来一杯吧?”他递给了沈媚一杯粉红的酒,手有点抖。

沈媚接过来,手也有点晃动。

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的语言都是多余的。狐狸般机灵的沈媚这会也不知找什么话题来聊,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田园。

田园斜睨着她,那目光越来越真实,穿透着沈媚身上紧裹着的那层假象。

“你的饺子很好吃。”田园的眼里忽然有了更加晶亮的光点。

“嗯,给你饺子。”沈媚暧昧的言简意赅。若隐若无的别有用心的字眼,像酒液渐渐浸润了田园的身体。

沈媚望着他,什么都没说,自己的高脚酒杯紧紧贴着他的杯沿。

田园冲动地揽住了她,捉住了她的手。他原本米白的肌肤摇曳着温柔的粉红。他像剥花生一般,去除沈媚的外壳。沈媚马上假装迷醉地缩在了他的怀里。

田园拖着沈媚,朝楼上房间走去。楼上的厢房布置得仿佛很有国学底蕴,昏暗的灯光却晕染着暧昧的红灯区氛围。两张太师椅盘龙雕凤,一张休息床方方正正,丝质的床帏和枕头让人有着贴近触摸的冲动。

沈媚再一次释放了自己,在香艳的浮华和真真假假的沉醉中。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为这种生活而生,在灯红酒绿的迷醉中,她才特别有激情,仿佛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追求。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告别觥筹交错的生活嫁给了录为,是一个大大的委屈。

“你需要什么?”田园说,他系皮带的声音很特别,像是年糕在油锅里发出的“嗞嗞嗞”声。

“我不要什么,只是喜欢你。”沈媚说着,自己都觉得虚伪。

“说吧。”田园的脸望着她,眼里的光变得严肃和陌生了。

“我只想有个自己的舞台,我想去你那上班。”沈媚轻轻地说,身子又贴近了。

男人看了她一眼,推开了她暖热的身体去盥洗室了。

“我想上班,我想有自己的舞台。”沈媚在房间里反复说。

田园还是不吭声。

沈媚也不吭声了。她摊开腿躺在柔滑的缎子锦被上,静静地歇息了会。拿出手机来翻了翻,发现录为发了十几条微信,问她在哪里。

“走吧,你自己打车。”从盥洗室出来,田园焕然一新看不出任何破绽的样子。他扔过来一叠钱,径直出去了。

沈媚终于从床上起来了,出了别墅的门。回头遥望着别墅,她忽然觉得很孤单很委屈。身边的男女都钻进了澄亮的轿车,呼啸而去。她站在寒风中,捧着手机打滴滴,和黑灯瞎火里辨不清方向的司机联络着。

泪珠和着凛冽的寒风,挥洒在漆黑的夜色里。

到自己家小区时,她做贼一般躲藏着。四顾没人,她走到配电箱后面的树荫里,敏捷地脱下了紧裹在身上的旗袍,换上了先前放在树丛中的棉布宽松衫。

呼吸了好几口,终于鼓起勇气上了楼,用钥匙开了自家的门。

录为熟睡了,电脑还开着,屏幕一闪一闪的。

沈媚无可奈何摇摇头,只好在屏幕蓝色幽光里睡下了。

和录为结婚以来,她就觉得特别不可思议,录为一定要开着电视机或电脑,在电视和电脑若有若现的声音里、在忽闪忽闪的蓝光里,他才能渐渐地进入睡梦中。

后来问了微信朋友圈一个心理咨询师才明白,这是没有安全感和抑郁症的征兆。

在录为的床头,总是放着一些蓝色的抑郁症药片。那一粒粒雕刻着花纹的药片,像是一枚枚女孩子清新的耳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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