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可曾对得起他

“啊,梁兄啊……一见梁兄魂魄消,不由我英台哭嚎啕。楼台一别成永诀,人世无缘同到老。”

“啊,梁兄啊……我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道姻缘簿上名不标。实指望你挽月老媒来做,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实指望笙箫管笛来迎娶,谁知道未到银河就断鹊桥。实指望大红花轿到你家,谁知道白衣素服来吊孝。”

“啊!梁兄啊!我看你一眼闭来一眼开,问你梁兄丢不下谁?!”

温婉柔情的曲调,如泣如诉,一行清泪从秀气的脸上缓缓滑落,滴在红色的舞台布上,溅起一朵淡淡的莲花。

纤瘦身材,素手相抬,眼眸哀切,还欲再唱,忽然剧院的门“碰”的一声被人从外头狠狠踢开。

一个窈窕的身影逆着光从剧院最后面走来,“啪嗒啪嗒”,高跟鞋碰撞地面的清脆响声在剧场里面回荡着。

她的容貌一点都没有变,舞台上的人一眼就认出来了:“胡默婷,你怎么……”

“你当然不希望我来,你恨不得我死在外面,可我偏偏不死!傅文洁死成那个德性我都不死,你说你气不气?”带着戏曲特有的腔调,配上那张浓墨重彩的脸,这些话就像一根刺一样扎人心。

“你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提文妹妹?!”舞台上的人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声音,是女声,却带着一点英气。

“我没资格,难道你严美琦就有资格唱她的戏?”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重,“难道你不知道她是为了你死的吗?你还有什么脸穿着她的戏服站在这儿唱戏?”

严美琦将袖子小心翼翼地垂下,又抚着上面的褶皱,像爱护孩子一样爱护着这套戏服:“这是她的遗愿。”

“哈?”胡默婷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如枯槁般纤瘦的手重重地鼓起了掌:“那为什么你完成她的遗愿,却从来不在意我?”

她猛地冲上舞台,伸手捏住了严美琦的脸:“这是化蝶,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化蝶,你配唱吗?”

她的手力道非常大:“为什么要让文妹妹过得这么惨!是你说,有你在,我们都会有饭吃,都会过上好日子,都不会被人欺负的!你还有什么脸面留下她的戏服,她的戏服是我的,是我的!”

严美琦用力挣扎,脸是逃脱了,下巴却是红红的一片:“你以为你能代替她?你做梦!谁都没办法代替她!”

“那你在这里自怜自哀什么劲?那些蓝眼睛高鼻子的人就在那扇门外,你为什么不敢和他们较个高下?你只懂在这里哭你的,有什么用?这是《化蝶》啊!《化蝶》!”

说着说着,胡默婷的眼泪流了下来:“祝英台死了,难道你要让梁山伯也死掉吗?”

严美琦凄厉高喊:“文妹妹的祝英台是不会死的!”

“那梁山伯呢?你这个梁山伯什么时候才敢出去?你难道要那些报纸都写我们国人无用吗?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什么能这么残忍?”

胡默婷抓着她的手腕,“走,跟我走!”

“我不去!那个梁山伯早就死在坟墓里了!她再也长不出来了,再也唱不出来了!”严美琦声音哀愁,似有浓到化不开的哀切,“她走了……”

严美琦低头看着身上的戏服,喃喃道:“她走了……她没有等我……”

“啪——”

胡默婷抬手狠厉的一巴掌打在了严美琦的脸上,力道之重差点将她扇下舞台。

严美琦错愕地看着胡默婷,胡默婷的脸阴沉地可怕,一双眼睛就那么死死地盯着她:“这是你欠我的,跟我走!”

胡默婷又要来拉她,严美琦挣扎得更凶,反手也是一巴掌,却是打在了胡默婷的后脑勺:“你和我之间恩恩怨怨,算得过来吗?我不会跟你走,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重新上舞台,现在就是你的机会,少在这里跟我假模假样装清高。”

“哼,如果不是《化蝶》,你以为我会来找你?我巴不得你死,死得越惨越好。严美琦,你别跟我废话,跟我走!”

盛怒之下的胡默婷力气大得像头牛,严美琦的脸也沉了下来:“你就算把我拉走,我也不会唱的,《化蝶》已经不完整了……”

“完整?”胡默婷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笑得近乎弯了腰,“我们这些人,谁完整过?”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一阵缄默。

偌大的剧场,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美琦,你说你没有辜负过任何人,那他呢?你可曾对得起他?”胡默婷的声音幽幽的,带着心碎,“他回来了。”

严美琦猛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缓缓地看向了舞台上的聚光灯。

白色而炽亮的灯光印在脸上,将影子拉得格外长,也将思绪拉得格外遥远。

她和他,那场十五年前的相遇,究竟是对,还是错?

十五年前。

朱雀轻啼,刚冒头的小鱼活跃地越出水面,湖面像被雀尾剪开般划过阵阵涟漪。

岸边的杨柳树装点着翠绿的新芽,长长的柳枝低垂到泥土路上,春风拂过,泛起一阵淡淡青草味,初春的越城一片生机盎然。

人们脱下旧衣,穿上了新装,脸上洋溢着勃勃生气,可是这样的景色却和眼前的人格格不入。

她是局外人,穿着破烂的衣服,本该到脚踝的长裤因为磨损变成了七分裤,就那么薄薄地挂在她身上。

乱糟糟的头发打着难看的结,鼻子底下还拖着两条痕迹,应该是常年流鼻涕造成的。

她习惯性地用手背抹着鼻子,痕迹就那么稍稍歪斜一下,很快就回到正道。

虽然身材瘦弱,可天生的婴儿肥让她的脸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圆润,配上一双明眸,倒也有些讨喜。

“婶婶,给我一点钱吧,我饿了好几天了……”

奶声奶气的软语夹杂在春的气息中,带着那么一丝颤抖的寒冷:“求求你了,我阿麽病的不行了,就我们了,求求你了……”

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希冀盯着身材稍胖的中年妇女看,她没有看妇人的眼睛,而是牢牢盯着她的手提包。

海市已经是新时代了,教养她的人说只要身上穿旗袍的,胳膊上挎包的,那还是阔太太,得说吉利话讨巧。

“婶婶,你那么漂亮,天仙一样的人,赏我一口吃的吧,你会有好报的……”

她说着一口地道的江南话,略略带一点越城口音,显然来越城没有太长时间。

中年妇女看着她着实可怜,夸得又好听,也就往她的小破碗里丢了一点钱。

她满心欢喜地磕头,动作飞快地准备藏,一旁同样在乞讨的女孩立马跑了过来。

“严姐姐,你要到钱了?”小女孩长得极其乖巧,娇小的鹅蛋脸,软软糯糯的话音,一听就是典型的水乡女子教养的孩子,“你可要藏好了,免得又像上次那样被发现。”

严美琦亮晶晶的眸子左右扫了一眼,朝她点了点头:“文妹妹你不要怕,我们会吃上饭的。”

说话间,她已经动作熟练地往衣服里面藏,可想到前几日讨到的钱都被搜刮了去,严美琦有些担心。

不行,衣服太薄,随便一搜就出来了,不能再藏了。

眼珠子一转,她小手一翻,将钱塞进了乱糟糟的头发里:“嘘,别告诉别人。”

傅文洁的大眼睛像被擦亮的明珠,她小小声地凑到严美琦的耳边:“严姐姐,你好聪明啊!”

严美琦小小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偷偷笑着,傅文洁学着她的样子也捂住了自己的嘴傻乐。

忽然,严美琦的目光被远处的少年吸引:“文妹妹,那小孩肯定有钱,你看他穿得多好!”

殊不知,严美琦自己也才五岁,却因为被拐卖到越城,被迫学了看人下菜。

“还像上次那样,明白吗?”严美琦指着那少年的小腿,“记得一定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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