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沈明铮觉得没那么刺鼻了，他放下捂鼻子的手。

走进厂院，左右看了看，是红砖围墙，两幢红砖两层建筑的厂房。整个占地面积千余平方。

沈明铮客气地说：“段老板是位成功的企业家呀，工厂规模这么大。”

“让您见笑了，小作坊，小作坊。说真的，我这间工厂在石岩镇和临京县还算那么回事。走出临京县就排不上号了，做皮革还数温州人。不过，我在石岩镇算得上交税大户。段连槐边说边将沈明铮让进会客室。

会客室摆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估计是会议室兼接待室。

“在石岩镇，宋成光交税比你低还是高。”沈明铮随口问。

“宋老板交税在石岩镇排名第一。”段连槐说，他说这句话时没有回避，也没有吞吞吐吐。

“你们都是为国家税收做出贡献的人，所以我们必须得保护你们的人生与财产安全。”

段连槐双手抱拳说：“谢谢沈队长。”

沈明铮觉得段连槐此时的表现与派出所完全不同，没有丝毫局促、不安，以及谦虚掩饰下的卑微。此时，他的言行自然得体。

“段老板，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工厂，方便吗？给我脑补皮革制作工艺知识，我对这行近乎一无所知。”

段连槐一听，来了兴趣，眼神也亮了。

“是同行我不会带他进工厂，既是门学问也是独门技术，有各自的独门绝技，说生意经或门道，总之不秘不外传。好比街上的卤菜店，家家的卤菜味道不同，秘诀就在汤料的配制上。”

段连槐打的比方让沈明铮听着明白，却犯迷糊。他问：“卤菜是靠汤料调配味道，皮革印染是调配颜色，相通之处是调配吗？”

段连槐愣了一下，他一直用这种比喻自己厂品独特配方的表述，没想到让一个外行人点出了比喻不准确。

他的脸红了一下，自嘲地说：“你看，献丑了吧，露馅了吧！这就是没读书的恶果。”

沈明铮望着脸红的段连槐，“哈哈”一笑说：“没你说的这么严重，也许因为各自工作严谨的要求，形成的表达方式，起码你的比喻我听懂了。再说，经常有人说不读书可以做老板，可以赚大钱，这些是真的吗？比如你。”

“不读书做老板，拼的不是文化，是吃苦耐劳。我们做的是苦力，赚的是辛苦钱。”段连槐说。

段连槐说着话，走在前面，带沈明铮上了二楼。

“一楼是皮革清洗车间就不要去了，那里的气味重，有化学清洗剂和皮革本身的臭味，你会不习惯的。”

上到二楼，段连槐推开车间门。

原来整层楼是打通的，一眼望过去近三百平米的车间，十几名工人在忙碌。他们正在给楦板上皮子，绷好的皮子靠在架子上，一排一排整齐划一。

路过他俩身边的工人，礼貌地打招呼：“老板好。”

沈明铮心想，他们是把自己当成段连槐同行或者客户了，不管怎么说，工人有礼貌反映一个企业的精神面貌。

“这是什么皮？”沈明铮问。

“*皮，原本晾在楼顶的。落日前楦板都要收回来的，不能沾露水或遭雨淋。”段连槐说。

“这些还没上色吧？我听冯金介绍，你去宋成光的店里进货，大多是进口的，价格比较贵。进口染料与国产染料做出来的产品区别在哪？真的就是国产货不如进口货？”沈明铮问，他故意又把话题带上宋成光。

段连槐想了想一下说：“我们加工厂通常用单色料，草上霜料，络合料，荧光料这几种染料。宋老板的进口染料比较齐全，大多是我需要的，所以我基本不用跑去省城进货。您问国产与进口货的区别，我简单这么说吧！国外的产品各项印染指标水洗呀什么的都很优秀，但国外的优质染料染色工艺控制上要求非常严格，它们的染料在110度以前基本是不上色的，只在115度左右几个温度差里迅速上色。温控不严格很容易上色不均，出现色点色花。国产染料和中国人一样好养活，有饭吃就OK。国产染料只要你加温，整个温程都能上色，出的色彩和进口的表面看是一样，但是想达到标准级别色牢度难于登天。所以，我情愿花大价钱请技术人员，也不搞糊弄一时的产品。”

段连槐这段话让沈明铮对他刮目相看，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对自己生产出来的产品质量要求如此严格，还有满腹的专业知识。沈明铮觉得这个人眼光看得比较远，属于有大抱负的人。

他望着段连槐说：“想不到段老板是个有追求的人。”

段连槐笑着说：“隔行如隔山，你是被几个专业名词唬住了。就这点事，让您这样的聪明人看几天就会了。我对产品要求严格，是想让自己的事业走得远一点，一锤子买卖的生意人只能捞点热钱，走不远。”

沈明铮想，中国人穷怕了，骨子里遗传一锤子买卖的基因。很多小老板干个一两年收摊倒闭，最后的下场只能骗了东家骗西家，靠赖账东躲西藏地活着。

段连槐工厂的规模不大，听了他的介绍，做生意的格局却不小，做生意的格局难道不是做人的格局吗？

他这样有追求的人与杀人图财害命的人有着本质的区别。

在沈明铮感觉中，段连槐此时的表现，完全有别于在派出所的表现。不由自主，对他的怀疑又开始削减。

段连槐要带沈明铮去染色车间看看，沈明铮说：“不看了，染色车间有你不外泄的秘密，虽然我不是你同行，也不能看。你是有追求的企业家，我不做生意，得学会遵守你们的规则。”

段连槐听了沈明铮的话，脸上露出腼腆的笑。

仍是段连槐走在前面带路，俩个人走出车间，回到会客室。

沈明铮坐在沙发上，此时没有刚走进工厂院门时的不安，难闻气味带来的厌恶也减弱许多。

他想，这种感觉是因为减少对段连槐的怀疑产生的变化。

对一个被怀疑的人产生好感，是消除敌对情绪之后的情感回归。

段连槐弯腰伸手去茶几下拿茶杯的时候，沈明铮这才仔细观察段连槐的手。

按说，工厂老板的手起码应该干干净净的，可是，段连槐的手像一名长期田间劳动的农民的手，暗红，粗糙。手背还有明显的染料颜色，手指紫红色，手背有一块灰。

他的手指粗短，手型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