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至

江淮平原的春天,是随着一片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海一同勃发的。

在油菜花海间的小路上,一辆老式的“28”自行车飞速驶过,让丛丛油菜花如同被风吹拂的海浪一般,荡起了涟漪。

张大爷正坐在田间休息,他的小狗子也好好地趴在他脚边晒着和煦的阳光。可这辆自行车飞驰而过,小狗子不由得探起身,向着自行车远去的方向“汪汪”地叫了两声。

张大爷望了望远处自行车上的背影,哈哈地笑了。他拍了拍小狗子的脑袋,说道:“好了,好了!别叫了。你不认识她了?她是夏至啊!原来夏至回家来了啊……”

夏至哪里顾得上身后远处的犬吠,更听不到张大爷和小狗子说的话,此刻,无比兴奋的她只想着早一点到县上,去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与县体校的朱老师一同分享。

用自己的大长腿使劲而欢快地蹬踏着自行车脚踏板的夏至,还沉浸在彻底的喜悦中。

……

前天上午,夏至还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榕城女排俱乐部训练。中午训练之后,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的夏至被领队叫到了一旁。

看着夏至诧异的眼神,领队递给夏至一张印着“中国排球协会”的文件纸复印件,还有一张从榕城到她老家的高铁车票。

那是一张由中国排协下发的通知,上面写着为了备战首届国际排联23岁以下青年女排锦标赛,中国排球协会组建中国女排二队,将在一周后于芗城展开集训。

在运动员名单里,夏至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把通知和车票都收好了啊。夏至,下午你不用训练了,收拾好行李,先回趟家休息休息,看看爸爸妈妈。过两天,中国排协会帮你订好前往芗城的票,一周以后就正式去芗城集中了。”领队说,“到了国家队……哦,中国女排二队,好好表现,争取打上主力!”

夏至小鸡啄米一样点着脑袋,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一纸通知。

……

想着、骑着,马路宽阔了起来,汽车也多了起来,夏至已经从村子里骑过了镇上,又进了县城。拐过几个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县体校大门,就近在咫尺了。

虽然夏至已经不是少体校的学员,但县体校门卫室的大爷怎会不认识这个身高出众的女孩子,他拦也不拦,就让夏至一直把自行车骑到了排球馆的外面。

夏至把车子锁好,三步并作两步就跑了进馆,远远地,就看到朱恒——她的排球启蒙教练——正站在场地里,仔细地检查着球网上是否还有破损的地方没有修补好。

看到夏至的身影,朱恒有些意外,皱了皱眉头,故意半开玩笑地大声问道:“夏至,这不年不节的,你怎么回来了?在一线队没练好,让教练一竿子赶回少体校来了?”

夏至跑到朱恒面前,笑嘻嘻地从兜里掏出了整整齐齐折了四折的排协通知复印件,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了朱恒。

朱恒接过这张纸,没有展开,却先打量了打量面前的夏至。

这些年,夏至的个头又猛窜了几窜,看上去必定超过了1米90了。不过夏至的脸还是保留了些许的稚气,长发随意地拢在脑后扎了个粗粗的单马尾辫子,却显得原本长圆型的脸盘挺匀称。而夏至柳叶细眉下,长长的睫毛衬得那对丹凤眼扑闪扑闪着兴奋的光芒。

朱恒一下子就知道了,不用说,夏至递给他的这张纸,一定写着“好消息”!

就算这样想着,朱恒还是故意面无表情地缓缓地把手中的纸递回给夏至。

“屋里光有些暗,我这老眼昏花的,看不清楚。”朱恒说,“你给我念念。”

“嗯!”夏至开心地接过纸,打开来,一字一字地把这张通知,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朱恒一边听,笑容一边浮现在了他爬满皱纹的脸上。

“朱老师,我真的是,进国家队了啊!”夏至大声地说着,就差在原地跳起来了。

“是二队,中国女排二队。”朱恒纠正她道。

说罢,朱恒走到场地一角,找了一块抹布,推了一筐排球过来。

这筐排球一看就是使用时间很长、使用率很高的了,许多球原本的蓝、黄两色皮面都被一次次地与小运动员的手,与地板,甚至与四周的墙面相碰撞、摩擦,而掉了色、泛了白。但无论是有多旧,每只排球看起来都干干净净的,也足以见得使用者对它们的爱护之情。

“孩子们还要一个来小时才过来训练。你还有时间吗?跟往常一样,给我擦擦球吧?”朱恒看向夏至。

“嗯!”夏至干净利落地答应着,把手中的通知再一次仔细折叠好,放进兜里,便接过朱恒手中的抹布。紧接着,夏至把排球一只只地从球筐里搬了出来,码在地板上,开始一只只地擦起来,擦好一只,就把一只放进筐里。

其实,夏至自从离开县体校进了专业队,每一次回来看望朱恒,都会这样,帮着朱恒擦一次训练馆里的排球。

看着夏至认真地擦着球,朱恒到冷不丁地打开了话匣子,问道:“这次集训时间挺长的啊,是吧?”

夏至点点头,随口答道:“通知上说,这次组队就是为了备战10月份的23岁以下女排锦标赛,这样的话,差不多大半年时间就都要集训了。”

“哦……”朱恒又问道:“主教练是谁来着?”

“刚才给您念过通知啦,”夏至笑了,但还是耐心地说,“我们的主教练是魏指导,他的名字叫魏心……朱老师,上面一个草头,下面一个狄仁杰的‘狄’,那还是念‘狄’这个音吧?名字好怪啊。也不知道他是哪个队的教练,国内几个一线专业队的男教练里面,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朱恒哈哈一笑,问道:“你怎么知道魏心荻是男教练?”

夏至愣了一愣,嘿嘿笑着反问朱恒:“朱老师,能带国字号球队的主教练,难道还能是女的啊?”

朱恒点点头,说:“我还告诉你,你们这个主教练,还真就是个只比你大了十三四岁的姑娘!”

“啊?”夏至惊讶得差一点合不拢嘴。

“我跟你说啊,差不多七八年前吧,我估计当时你连排球长什么样子都还不知道呢。有一次呢,我参加中国排协的教练员培训交流,正好组织我们看了一场在当地举行的有中国女排参加的四国女排邀请赛。那时候,中国女排的主力二传就是这个魏心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一年中国女排参加了女排世界杯,最终拿到了亚军,可魏心荻还是被国际排联评为了那一届比赛的最佳二传。至少可以说明,她在运动员时期,就是一个很出色的二传选手了。”

“魏指导她……她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夏至吞吞吐吐地说,“可我怎么从来……从来没听专业队的教练提起过她啊?”

“后来有一些新闻报道上写了,她五年前离开国家队,不久就去了美国留学,好像还在当地的一所大学女排当上了主教练。我想,这次应该是中国排协专门请她回来,执教这支中国女排二队的吧。”朱恒缓缓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夏至恍然大悟地说道,擦着球的手不禁更有力了些,眼神中也迸发出了期盼。一时间,她恨不得马上就飞到芗城,去见一见她的新教练,看看这个很有本事的魏指导究竟会教给自己什么样的东西。

看着夏至跃跃欲试的模样,朱恒认认真真地叮嘱她道:“夏至啊,魏指导呢虽然年轻,肯定会比我们这些‘乡村教师’更有国际视野。你一定要信任教练。我觉得,你这次有机会到中国女排二队集训,一定能学到很多以前没学到的东西。不过呢,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平日里,你还是要更刻苦、更努力。争取啊,在中国女排二队打上主力,将来有机会,再去一队……”

“嗯,放心吧,朱老师,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努力的!”夏至坚定地说,把手中擦着的最后一只排球小心翼翼地放进球筐中。

看到夏至一丝不苟地擦完了整整一筐的球,朱恒也很高兴,说:“今天你没什么别的事情的话,一会儿就留下来。等孩子们训练完,你跟我回家,你师娘今天晚上裹大饺子……”

一听说有大饺子吃,夏至的眼睛又放光了,连忙问道:“师娘今天裹啥馅的?”

可是,还没等朱恒说什么,夏至突然想起来出门之前妈妈让她晚上回家吃饭的嘱咐,她面露难色,说:“可是……我妈让我回家去吃饭……”

“这事儿我做主了!晚上你哪儿也别去,就去我家!我刚才已经给你师娘发短信了,让她给你裹你最爱吃的荠菜馅的大饺子!”

师徒两人聊着几句,参加下午训练的县体校女排小队员们就三三两两地来到了训练馆里。

孩子们有的比夏至小五岁,有的比她小六岁。她们有的认识夏至,或是听说过她,便围上来“姐姐”、“姐姐”地叫得亲切。有的不认识夏至,就怯生生地躲在一旁,用充满好奇的眼神看着这个身材高大的大姐姐。

孩子们的训练开始了,夏至就安静地坐在场地一旁的长凳上,看着孩子们在这个稍显简陋的县体校排球训练场馆,认认真真地练着球。 看着看着,仿佛她自己又变成了五六年前,那十五六岁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的她,也是每天下了课、放了学,背着书包就往训练馆跑。 那时候的朱恒,还只是鬓角有些花白。

可仅仅五六年过去了,朱老师的头发已然全白,但他却依旧如同五六年前一样,精神矍铄地站在训练场边,手把手教着孩子们每一个动作细节,耐心地纠正着孩子们的每一个错误。

夏至突然明白了,正是她和这些孩子们在日复一日中,“偷”走了朱老师的黑发,却“还”给他了满头白发。

……

晚上,朱恒的家里灯火通明。

听说夏至回来了,朱师娘也非常开心,精心准备了当地特色的荠菜馅大饺子,夏至吃了满满一大碗,朱师娘还非要给她再盛一碗。

说话间,有人敲门。朱恒开了门,只见夏至的父亲夏柏涛拎着一大袋新鲜水果和两瓶酒站在门口。

朱恒连忙把夏柏涛让进屋里,夏柏涛见夏至已经吃过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夏至娘听她说,晚上朱老师非留她到家里吃饭,就让我赶紧过来看看。我今天正好在县里开一个扶贫工作的会,一结束就跑过来了。哎呀,朱老师、朱师娘,我们家这细丫头以前就总给你们添麻烦,现在大了,回来一趟,没说请你们吃一次饭,反倒还让你们老两口给她忙做饭菜……这怎么好意思啊!”

朱恒听了这话,哼了一声,故作不快地大声说:“老夏,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夏至小时候,我把她从你们村里的小学选了来,让她到县体校练排球的时候,我不就跟你们说了嘛,夏至就跟我亲闺女一样。你们放心忙你们村里的工作和地里的活儿去,夏至的训练、学习,乃至吃喝拉撒,我能管的,就一定管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现在反而跟我客套起来了?是因为你当了村委会主任,升官了?”

听着朱恒善意的玩笑,憨厚耿直的夏柏涛只是连连说着“不是、不是”,却还是感到有些尴尬。

“啪”,朱师娘从后面拍了朱恒的脖颈一巴掌。夏至看到了,捂着嘴“哧哧”地笑着。

“老夏,你别听他胡乱嘚啵,没个正经样子。”朱师娘说,“听大姐的,不用管什么时候,夏至只要回来,就过来,师娘给做好吃的!再一个,老夏你再来,还真的千万别再拿东西了!你们基层的扶贫干部,工作任务都很重,生活暂时也很清苦,就别把钱花在这些没必要花销的地方了。”

夏柏涛说:“哎呀,朱师娘,这怎么能叫没必要的花销呢?朱老师费心费力把夏至从一个农村细丫头,培养成了专业的排球运动员,这一次又进了中国女排二队!我们一家子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朱老师的……”

朱恒摆了摆手,打断了夏柏涛的话,却说:“这一次,夏至能入选中国女排二队,是省里俱乐部的高水平教练培养的好,也是她自己努力得来的。她今天把排协的通知拿来给我看,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了!下次要是再给我带礼物,就给我带她入选中国女排一线队的通知来,再往后,就给我带世界大赛的冠军金牌来!除此之外,你拿什么东西来,我都不喜欢,也不想要!”

朱恒这话既是说给夏柏涛听的,却更像是说给夏至听的,夏至笑了,还是像小鸡啄米一样,狠狠地点着头。

……

站在阳台上,看着夏至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夏柏涛,父女二人有说有笑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朱恒这才回到了房间。

老伴儿已经把剩的饭菜收拾好了,朱恒也不管别的,打开夏柏涛带来的一瓶酒,仰着脖子就灌了一大口。

朱师娘看到朱恒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连忙从他手里想把酒瓶抢下来,一边说:“你个老头子这是干吗啊,又不吃菜,就这么干喝啊!”

抬起头,朱师娘却看到朱恒的眼中竟然泛起了泪光。

“我高兴啊!今天,真的高兴啊!”朱恒喃喃地说,“夏至这孩子争气啊!这么多年了,我也算是给国字号球队培养、输送了可用之才啊!老伴儿啊,我没白熬,没白熬啊……”

朱师娘的手一颤,便不再去抢朱恒手中的酒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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