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走出使馆,I stepped the unknown。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话。是啊,我踏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会是什么。

左邻右舍的情况同使馆差不多。我路过警察总监尤素福的家,发现他家也惨不忍睹。房子的顶被掀了,院子里杂乱不堪,树倒了,篱笆墙没了。胖嫂在院子里,一边忙着收拾,一边嘟囔着什么,像是在骂人。她说的是土话,我听不懂。

“夫人好。”我礼貌地跟她打招呼。

“钟代办好。”胖嫂说。胖嫂见是我,嘴里少了点情绪。

“昨天的风暴不小。”我说。

“是啊,”胖嫂抱怨说,“你看这该死的风暴把我们家毁成什么样了。”

“This is most unfortunate.”我说,“我们使馆也一样。”

“唉,你说,这个样子怎么收拾?”胖嫂说。

“尤素福总监呢?”我问。

“出去了,说是救灾去了,”胖嫂生着气,“家里都这样了,他也不管。”

我没有说话。看来全世界的女人抱怨起自己的丈夫来都一个样。

“你这是去哪儿?”胖嫂问。

“我去医院看看我们的医疗队。”我说。

“哦,你也一个样。”胖嫂说。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告别胖嫂,我迈开步子朝吉多国家医院走去。触目所见,吉多已经面目全非。我现在看到的吉多,同我刚来时看到的吉多,同我渐渐熟悉的吉多,已经不是同一个地方。原本的吉多,穷,但风景如画。现在的吉多,就像是一幅风景画被泼了棕色油漆,郁郁葱葱的绿色不见了,满眼是斑斑锈迹。

脚下的路先前就坑坑洼洼,现在有了更多的坑更多的洼,还横七竖八躺着倒下的树,走路必须绕着,或者跨过去走。两边的简陋草房差不多全部被夷为平地,偶尔有一两间,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残缺不全地立在那里。遮风挡雨的地方没了,男女老幼待在露天,有的在收拾老天留下的烂摊子,有的无所事事坐在地上。地上什么都有,除了树木石头泥沙,还有各种小兽小鸟的尸体。最怪诞的一幕,是一节篱笆桩上竟然倒戳着一头山羊。平时在吉多很少见到羊,不知道这头山羊从哪儿来的。山羊看上去还很新鲜,要是有人有胆子捡了去,完全可以饕餮一顿。灾后的日子,这样好的食物不容易找。

云被昨天晚上的大风暴刮得无影无踪,没了树木的遮挡,太阳便无遮无拦地照在潮湿肮脏的地上,水蒸气升腾起来,让人感觉溽热难熬。我一路走,一路喝水,一路擦汗,走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才走到医院。

医院是建在背风口上的,背靠着一座小山,基本躲过一劫,不得不佩服当初设计建造者的聪明。只是一夜风暴过后,医院里病人突然增加了许多,原有的病房不够用,空阔的院子里临时搭起了帐篷,一个接着一个,有的已经搭完,有的正在搭建。这些帐篷是我们援助的。德皮坚持在援助物资里增加帐篷。这个一直同我胡搅蛮缠的家伙倒也有靠谱的时候。

我在一个帐篷里面找到了医疗队队长陆明大夫。他正忙着给一个病人看病。

“您来啦,钟代办。”陆明见到我,喜出望外。

“来了,你们怎么样?”我说。

“我们都没事,”陆明说,“现在都在忙着抢救伤员,医院人手短缺。我们忙了一夜,没有时间休息,就是有点累。”

“你们辛苦。”我说。陆明的话让我松了口气。我和吕淑琴没事,医疗队没事,也就是说,所有我们在吉多的人都安然无恙。现在我可以放心了。我急急忙忙出来,就是要确认我们所有人都没事。这样,我才可以安心打电话向居华大使汇报。

“老板,你没事吧?”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那是布莱恩的声音,声音里还透着一点激动。我转过头去,看见他躺在对面的一张病床上,脸色有点苍白,左腿上缠着绷带。

“我挺好的。你这是怎么啦?”我问。

“你没事就好,”布莱恩说,“我是倒霉透了。”

“怎么啦?”我又问。

“老板,你不知道,”布莱恩说,“昨天,我本来在家里。我放心不下我的旅馆,开车想去看看。眼看快要到了,大风刮了起来,我的车被吹得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差点被刮进海里。我好不容易逃回旅馆,结果旅馆也遭了灾,我被砸成这个样子。”

“他是被倒下的柜子砸的,腿被砸得不轻,我替他缝了十几针,还好没有伤着骨头。”陆明说,“怕他感染,我们还给他打了破伤风针,问题应该不大。”

“你一定好好照顾他,他和我们同宗同祖,身上还流着我们同样的血呢。”我说。

“没问题,”陆明说,“我们听他说了。”

“旅馆怎么样了?”我问布莱恩。

“别提了,都不成样子了,没有一间房子是好的。”

“那是天灾,你也别多想,好好把腿养好。有陆大夫他们在,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好。”

从布莱恩的帐篷出来,陆明又带我转了两个帐篷,看见一个刚生孩子的产妇。

“昨天晚上,”陆明说,“有人冒着大风把这位产妇送来。是难产,大出血,再晚来一点,恐怕就没命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丈夫坚持不让我们给她做手术,还跟我们吵了一架。他说如果做手术,就得把您请来。”

“我?”我不解地问。

“是啊,”陆明说,“我们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们联系不上您。电话打不通,再说了,那么大的风您也来不了。他不同意,我们也不好做手术。”

“他是不是想请别的大夫做手术?”我问。

“有可能。”陆明说,“原来医院有个E国来的大夫,这几天正好回国休假去了。您这一说,倒是提醒我了,他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那后来呢?”我问。

“时间不等人,”陆明说,“她必须马上做剖宫产。手术风险很大,当地的医生做不了。最后,眼看实在不行了,迪卡特院长出来说话,他才勉强同意让我们做。手术很成功,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这一下,他的态度突然就变了,一个劲地感谢我们。”

“陆大夫,你们做得好!”我夸了陆明一句,然后问,“那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陆明说,“也没顾上问,迪卡特院长说他是外交部的。”

“是不是脸长得特别长?”我觉得有可能是德皮。我听伦杰说过,德皮的第二个老婆怀孕了。德皮有两个老婆,第一个老婆给他生了五个丫头,他想要个儿子,又找了一个年轻的。

“是。”陆明说。

“那我知道是谁了,肯定是外交部常秘德皮,他人呢?”我说。德皮还真是命大福大,在吉多全国遭灾的时候,他家里竟然还添了丁。

“这会儿不在,”陆明说,“应该是回家取东西去了。”

“你们做了一件大事,”我对陆大夫说,“我到吉多这么长时间没有做成的事,说不定你们一个手术就解决了。”

陆明没有说话,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他肯定不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我也不便细说。

从医院出来,我去了一趟邮局,我现在急需同居华大使联系上。对一般人而言,风暴是一场灾难,但在外交官眼里,这是一场灾难,同时也是外交上的一次机会。医疗队成功救治德皮家的母子俩,更坚定了我这个想法。如果这个时候,我们还能及时提供紧急人道主义援助,完全可能把两国关系稳定下来,说不准还能把海洋观察站的事也一起搞定。

我是骑着自行车去的邮局。陆明大夫听说我是走路到的医院,说他们正好有一辆旧自行车,是迪卡特院长借给他们用的,我可以用。我欣然接受了陆明的好意。自行车的链子掉了,陆明要帮我修,我没让他动。我相信我的动手能力比他强。我把链子挂上,骑车出了医院。遗憾的是邮局也遭了灾,电话根本没有办法打。

“现在设备坏了,正在抢修。”莫里森说。

“什么时候能修好?”我问。

“不好说,”莫里森说,“要不你明天再来试试。”

电话打不通,这就意味着我同外界失去了联系。

我郁闷地回到使馆,发现了一个比我更郁闷的吕淑琴。

“这算怎么回事?”吕淑琴一看见我回来,就开口抱怨道。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吕淑琴碰上问题了。

“钟良,这怎么回事?”吕淑琴说,“连个炉子都点不着!”

我明白了,吕淑琴的郁闷不为别的,就因为炉子点不着。吕淑琴来的时候,看到这里的条件艰苦,没有抱怨,昨天同我一起在雨水中熬过热带风暴,也没有说什么。今天在一个炉子面前,她终于绷不住了。人都有脆弱的时候。我知道,她总觉得自己不擅操持家务,对于炉子点不着火这样的事总是容易抓狂。

“我来看看。”我说。我查了一下煤气罐,还好煤气罐没事,开关也是开着的。我查了一下灶台,发现灶台进了水。我把灶台拆开,用抹布擦干,打开,用火柴点了一下,火燃了起来。

“没事了?”吕淑琴惊讶地问。

“好了,没事了。”我说。

“还有水,自来水断了。没有水,这日子怎么过?”吕淑琴说。

“这是个问题。”我说。吉多岛上本来就缺水,靠的是海水淡化,风暴不仅损坏通信系统,供水系统也中断了。

“我们现在存的水用不了多长时间。”吕淑琴说。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说,“车库下面好像有个小蓄水池。我搬进来的时候,他们让我看过,是应急用的。”

我赶紧带着吕淑琴到车库,费了点劲才把盖子打开。

“还真有水!”吕淑琴惊讶地说。

“是,省着点,应该够我们用一段时间。”我说。

“他们还真有心。”有了水,吕淑琴有了笑容。

“在这样的小岛住着,就得预备着点。”我说。

“那今天晚上,我们怎么办?屋里太潮湿。”吕淑琴又问。

“屋里住不了,今天恐怕只能搭帐篷。”我说。我本来想带着吕淑琴到海葡萄旅馆躲几天。现在布莱恩被砸伤,旅馆也损坏严重,只能打消这个念头。还好,使馆备有一个简易帐篷,正好可以用上。

“可以,住帐篷好。”吕淑琴说,口气里还透着点期待。

搭帐篷的时候,吕淑琴告诉我有人来过。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外交部有人来找过你。”吕淑琴说。

“找我什么事?”

“说是明天上午十点在穆尼那里开会,有关救灾的事,让你参加。”

“明天上午?”

“对。”

“他们肯定是要问救灾的事,我还没有同居华大使打通电话,到时候让我说什么。”我抱怨道。

一个晚上,我没有睡踏实,想了很多的事,加上睡帐篷不习惯,蚊子还多。吕淑琴也没有睡好,她最怕蚊子,被咬醒了好几次。

“这里的蚊子没事吧?”吕淑琴问。

“没什么大事。”我轻描淡写地说。

“听人说被蚊子咬会得疟疾,还会得登革热。”吕淑琴说。

“也没有那么容易得。不是蚊子咬一口就能得。我不是一直也没有得,再说了,现在有医疗队在,就更没事了。”当然,我没有提我从红鱼岛回来发烧,怀疑得了登革热,差点没了命。我也没有提居华大使夫妇打摆子双打的故事。我不想让吕淑琴担心。

“那倒是。”吕淑琴想了想说。

第二天开会之前,我又去了趟邮局,结果电话还是不能打,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参加会议。

刚进会议室,就见德皮笑着迎上来。

德皮把我拉到过道上。

“钟代办,我给你打电话打不通,想去找你,一直也没有腾出时间。”德皮细着嗓子说,说话的态度明显比以前谦逊了许多。

“找我有事?”我猜德皮想说他儿子的事,故意问。

“这次幸亏有医疗队在,”德皮说,“要不然,我的老婆孩子就完了。”

“我听陆大夫他们说了,说你喜得贵子,恭喜恭喜。”我说。

“谢谢。不过,这得感谢你。”德皮说。

“不客气,这是你运气好。”我说。

“是,我的运气好,那也是托你的福,”德皮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好,”我笑了,有意又加上一句,“我们有句老话,叫作不打不相识。”德皮也笑了笑,笑得有点尴尬。“谢谢代办先生,让我了解了东方的智慧。”他说。很难相信,我面前的这个德皮……

会议是代总统穆尼召开的,由狄维普主持,参加会议的是我们几个代办,我、伦杰、史密斯和布朗。看来这是一场使节吹风会。狄维普没有多说,一上来就请穆尼讲话。

“这次风灾在我们吉多是几十年不遇的。”穆尼说。穆尼说话与达鲁不同,带着明显的官腔。“我的印象中,我们还没有碰到过如此destructive(毁灭性的)的大风暴。因此,我们遭受的损失也是灾难性的。现在知道的,有十几个人遇难,三四百人受伤。具体伤亡数字我们还不确定。你们知道,我们有些小岛本来通信就困难,现在已经完全中断,具体遭受什么样的损失,没有办法了解到。我们只能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平安。我们遭受的经济损失也很大,灾后重建将是一个缓慢而困难的过程。我们现在决定推迟大选。在这个困难的时候,我们急需国际社会的支持。”

穆尼接着说:“你们代表着我们吉多最友好的国家,也是世界上极有能力的国家,今天把你们几位代办请来,就是希望你们能出手相援,并且越快越好。对,越快越好。”

“代总统阁下,”穆尼说完,布朗第一个说话,看来这家伙早有准备,“我们P国对吉多遭受重大的风灾表示遗憾和同情。我同国内已经联系好,我们准备向吉多援助五十万美元。另外,我们愿意动用我们的资源,帮助吉多了解其他岛屿受灾的情况。实际上,这项工作已经开始。”

“谢谢,”穆尼说,“我们非常需要你们的帮助。”

布朗说完,史密斯也做了表态。

“我们E国同样对吉多遭受重大风灾表示遗憾和同情,并愿向吉多方面捐赠二十万美元,” 史密斯说,“具体的我会同德皮常秘商量,就不在这里说了。”

“我们基比也遭受了风灾,”伦杰很低调地说,“不好意思,我到现在也没有和国内联系上。恐怕情况比较严重。但在抗灾救灾当中,我们会同吉多站在一起。”

伦杰说完,轮到我表态了。我现在的处境比较尴尬。我知道这个时候,吉多方面期待我拿出点东西来,尤其是狄维普。我拿出的东西越多,对他越有利。但我什么也拿不出来,我甚至还没有同国内联系上。

“我们对吉多遭遇热带风暴袭击感同身受,对风暴造成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向吉多政府和人民表示深切同情和诚挚慰问,我们同吉多有着友好关系,将向吉多提供力所能及的援助,帮助吉多和吉多人民渡过难关。具体怎么做,我正加紧同国内联系。”我这样说,虽然有点虚张声势,但成功避开了我还没有同国内联系上的尴尬,在气势上挽回了点面子,这是我想要达到的目的。

“谢谢钟代办的表态,”穆尼说,“我们对贵国政府抱有很高的期望,希望能尽快听到好消息。”

无疑,这次吹风会,布朗抢了风头。我感觉很不爽。我们正在争取在吉多建设海洋观察站,而这个项目P国是反对的。如果P国在对吉多的赈灾救灾上压我们一头,那么显然对海洋观察站项目不利。那笑到最后的就会是布朗。我不能就这样认输。

会议一结束,我又去了一趟邮局。

“钟代办,您又来啦?”莫里森说,“现在您可以打电话了。”

我终于打通了居华大使的电话。我向居华大使说了吉多这次受灾的情况,又同他说了使馆和医疗队的情况。我从居华那里得知,这次基比也遭受了热带风暴的袭击,受灾严重,使馆也受了影响。

“你有什么建议?”居华问。

“刚才,穆尼副总统找我们几个代办去开会,是想让我们向吉多捐款捐物,”我说,“我这里现在通信联系中断了,我是在邮局给您打电话。我建议国内尽快向吉多提供力所能及的人道主义援助。”

“你同我想到一起去了,基比这里也需要援助,”居华说,“这样,我立即向国内汇报,请求国内同时考虑向基比和吉多提供人道主义援助。”

“那太好了,”我说,“大使,我还有一个小建议。物资运输太耗时间,救不了急,最好能想别的办法。”

“我知道了,”居华说,“你保持同我这里的联系。另外,灾后安全一定要注意。”

同居华大使通完话,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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