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居华大使夫妇来去匆匆。他们在吉多的行程满打满算是三天三夜。他们一走,这里的一切又恢复原来的模样。使馆冷清下来,我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一阵子,我一直在情感的过山车上,当然也可以说是跳了一次情感的蹦极,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工作上不顺利,又病了一场,差点没了命,情绪跌到谷底。我以为我再也没办法一个人在吉多坚持下去,我甚至想到逃离。然而,老天像特意安排好的,生生又救了我。布莱恩给我偏方,让我身体慢慢好起来;参加吉多独立日检阅,让我重新认识自己在吉多的价值;居华的来访,让我的情绪重新稳定下来。

居华大使夫妇来过之后,一切又确实都变得不一样了。他们一来,像是打开了一扇闸门,国内该来的人开始来了。先是吉多国家医院考察组来,接着是医疗队来。我跑前跑后,忙着接待安排他们的吃住行以及工作,每样事情都得同吉多方面接洽落实,我忙得不可开交。但这种忙,我忙得充实愉快。我希望来的人再多一点,那样我就不再孤独。我已经孤独了半年,我不想再孤独。

然后就是吕淑琴来。居华大使夫妇走后没多久,我收到吕淑琴的来信。她说接到了通知,要到吉多来。我从字里行间都能读出她的兴奋,自然也喜不自禁。我几次出国常驻,吕淑琴没有一次随任。起初是条件不允许,后来条件允许了,吕淑琴却要在国内照看儿子。这次儿子上了大学,她才可以分出身来,我们也有机会第一次在国外团圆。

高兴之余,我又不安起来。我一直没敢告诉吕淑琴我在吉多的实际情况。我同吕淑琴说过,吉多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风光、最新鲜的海鲜,使馆有一个一年到头鲜花盛开的热带院子,我还种上了吃不完的蔬菜。我没有说的是,使馆只有我一个人,使馆只是几间草屋,在这里既吃不上肉,也吃不上蔬菜。吕淑琴不来,一切也就瞒过去了;来了,就瞒不住了。我不知道吕淑琴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她即将看到的使馆和她想象中的使馆会有巨大的落差。这个落差,我刚来时都无法接受,吕淑琴能接受吗?

吕淑琴爱干净。在她来之前的几天里,我把屋里屋外、院内院外收拾了好几遍:把所有的家具窗户擦了,把挂在使馆门口的铜牌和竖在院子里的旗杆擦了,把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修剪整齐。我还把菜地重新翻了一遍,撒上种子。菜地,我试着种过好几次,种的时候满怀希望,一忙起来就无暇顾及,结果可想而知是全都荒废了。吕淑琴要来,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三心二意,这次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吕淑琴到的那天正好是我到吉多的第180天,也是一个星期日。我里里外外又检查了一遍,到院子里摘了几枝花,插在花瓶里,又到鱼市买了海鲜。

航班是下午5点到。我简单吃了午饭,想睡午觉却睡不着,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转到无聊。在哪儿都是等,还不如去机场,我对自己说。

“大王棕,我去机场接个人,你把使馆看好了。”黄毛走了,我把看使馆的活儿交给大王棕。

大王棕摇了摇树叶,发出轻微的响声。

“你说什么?接谁?接谁你就别管了,到时你就会知道。”我说。

就这样,我早早开车去了机场。

在机场等着,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几次,我都不敢确定我来机场是为了接吕淑琴。在我的外交生涯中,我到机场的次数难以计数。我的外交生涯大概就是由一次次出入机场串联起来的。我去机场接人送人,我经机场出国回国。但是,这其中,没有哪怕一次,是跟吕淑琴联系在一起的。要说有也有,在我出国回国的时候,吕淑琴到过机场送我接我。那也仅限于国内机场。这一次,再过一会儿,吕淑琴就会出现在这个天远地远的机场。我恍如梦中。

在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我突然发现自己记不清吕淑琴长什么样了。两年多,不,快三年没有见面,吕淑琴在我脑子里已经淡薄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仔细想了想,我脑子里的吕淑琴,大概有三个定格的画面。一个是大学时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那次是全年级开会,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女生当中,她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那天,她穿着一件花衬衫,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也许就是那浅浅的笑吸引了我。一个是婚后我第一次出国,她去机场送我时的模样。告别的时候,我看见吕淑琴的眼里滚动着亮晶晶的泪珠。我走出去一段回过头去,她还站在那里。见我回头,她擦了下眼睛,冲着我招了招手。还有一个就是我们一家三口合影里的模样。照片是三年前,我去基比前特意去照相馆照的,我一直带在身边。我没敢把照片放在桌子上,而是放进抽屉里,偶尔才拿出来看。我们三个人都笑着,但我看出吕淑琴笑容背后的忧郁。现在,这三个画面不停交替出现在我脑子里,模糊不清。

三年了,肯定变老了,我对自己说。至少我是又黑又老。大使夫人林伊在机场见到我,说我变黑了,那是客气话,没说的是我变老了。吕淑琴一定也变了。那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蓦地又想到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迎接吕淑琴。捧一束鲜花是浪漫的,不过,这浪漫可以想想,不能付诸行动。我把鲜花留在了使馆,没有鲜花可献,那就只能握手,或者拥抱。握手肯定不行,太公事公办,拥抱倒是合适,我真的很想去拥抱吕淑琴,我还真没有在公开场合拥抱过她。但那会不会太过张扬?

时间过得很慢。等待的时间总是慢。我差不多提前三个小时到的机场,结果飞机又晚点了三个小时,前后加在一起,我在机场等了整整六个小时。到机场的时候,太阳刚刚偏西,飞机到的时候,天都黑了下来。这样的等待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感觉,只能让人绝望,让人坠落到情绪的地狱。这一坠落就是漫漫六个小时。我突然担心是不是飞机遇到了什么危险,我的心揪起来。吕淑琴没有出过国,这是她第一次出国,不会……好几次,我忍不住去服务柜台询问,结果是一问三不知,没有得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飞机出没出发?到哪儿了?什么时候能到?一概没有答案。

我不好发作,只能在心里狠狠骂一句。

就在绝望到不能再绝望的时候,飞机突然就出现了。It just came out from nowhere(就像是凭空出现)。世上的事情经常就是这样,没有逻辑。

吕淑琴在夜色中下了飞机。我快步走到舷梯旁,站在舷梯下面。吕淑琴走出机舱的时候,我向她招手,看着她从舷梯上面走下来。吕淑琴背对着天边最后的光亮,正好是逆光,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身影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背着一个坤包,还提着一个旅行袋。大概因为旅行袋太大,也装满了东西,她用两手提着。

吕淑琴走下最后一级阶梯,我迎上前去。我确实有拥抱吕淑琴的冲动,但忍住了。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接过吕淑琴手中的旅行袋。

“来了?”我含糊地说了一句,声音很小,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清。

“沉死了。”吕淑琴说,把旅行袋递给我。

我想问她路上怎么样,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提着旅行袋往外走,吕淑琴跟在我身后。我想起第一次带吕淑琴回老家,走在山路上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走在前面,吕淑琴跟在身后。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吕淑琴还没有醒。

前一天晚上,我在机场接到吕淑琴,办完手续,取完行李开车回家。坐上车,我刚想问小松的情况,就听见吕淑琴说困,转眼就睡着了。到了使馆,我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要,”吕淑琴还在迷糊,“我一路上没怎么睡觉,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我一想也是,她这一路奔波,前后三十多个小时,再加上时差,肯定累得够呛。

做早饭时间还早。我来到院子里,搬来一把梯子,架在椰子树上。我拿来把砍刀,爬到梯子最上层,砍下两个椰子。吕淑琴来了,砍两个椰子让她尝尝。杧果还不到季节,香蕉我在屋里捂着一串,差不多好了。我爬下梯子,把椰子放在地上,然后拿上一把小刀和几个塑料瓶,又爬上梯子。我这是用瓶子去接椰汁,准备酿椰子酒。居华大使他们来,我早先酿好的椰子酒喝完了,得再酿点备着。先遣小组和医疗队来了,我打算过一阵请他们到使馆来聚餐,到时用得上。

这是我到吉多后新学的技能。刚来吉多,我发现几乎每家每户的椰子树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瓶子,也经常看见吉多男人爬到树上挂瓶子。

“他们在干什么?”有一次,我问布莱恩。

“接椰汁。”布莱恩说。

“接来喝?”我问。

“不是,”布莱恩说,“用来酿酒的,酿椰子酒。这样接的椰汁涩得很,不能喝。”

“为什么?”我问。

“能喝的是椰子里面的水,酿酒的椰汁是从花茎里取出来的,不一样。”布莱恩解释说。

我不是很明白。

“老板,等有空了,我做给你看,你就知道了。”布莱恩说。

后来,布莱恩来使馆给我做了一次示范。我学会了取椰汁,酿椰子酒。取椰汁其实不难,在椰子开花的时候,找到那种含苞待放的,用小刀把花苞切掉,露出花茎,用一片椰子叶围住花茎切口,绑好,然后把椰子叶的叶尖套进瓶子里,再把瓶子挂好。椰汁会从切口慢慢渗出来,顺着叶子尖流进瓶子里。瓶子装满了,就取下来,把椰汁倒进罐子里,储存发酵,就成了椰子酒。

这天,我很高兴,哼着小曲在椰子树上挂瓶子接椰汁。哼小曲是从尤素福那里学来的。按尤素福的说法,哼着小曲接椰汁,椰子树听得高兴了,就会流出更多的汁。不管尤素福说的是真是假,哼哼小曲确实符合挂瓶子接椰汁时的心情。

我今天哼小曲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吕淑琴来了,心里高兴。吕淑琴的到来,结束了我一个人整整半年的孤岛生涯。说来也怪,吕淑琴一来,我一下子就轻松许多,好像这半年来吃的苦、受的累、遇的险、经历的悲惨,也都值当了,生活又重新充满希望。在机场看见吕淑琴走下飞机,我就是这种感觉。

女人还真是神奇。我自言自语了一句,笑了笑,摇摇头,又开始哼我的小曲。

“钟良,你站那么高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瓶子差点掉下去。我愣了一下,突然回过神来,是吕淑琴在喊。

“我在……我在……我在接椰子水。”我转过头对吕淑琴说。

“小心别摔下来。”吕淑琴说。

“没事。”我说。

“什么没事,你赶紧给我下来,我有话跟你说。”吕淑琴说。

“我把这个挂完就下来。”我说着,把最后一个瓶子挂好,然后慢慢爬下梯子。

“你小心点。”不知什么时候,吕淑琴已经在下面扶着梯子。

“我没事。”我笑着说。

“就知道笑,告诉你,以后不许再爬这么高。”吕淑琴说。

“好,听你的。”我说,弯腰从地上拿起刚才放的两个椰子,递给吕淑琴,“这是给你的。”

“我问你,钟良,你为什么骗我?”吕淑琴没有接椰子,直直地问出一句。

“你说什么?”吕淑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你在信上说使馆这也好,那也好……”吕淑琴说。

我尴尬地站在那儿,一手托着一个椰子,没有说话。

“你说的好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么几间草房子?”

我依然没有说话。我无法辩解。我确实没有同吕淑琴说实话。

“还有,你不是说使馆还有别的同事吗?”吕淑琴又问。

“是有别的同事的。”我讷讷地说。

“那人呢?”吕淑琴追着问。

“走了,”我心虚地说,“你来之前,正好居华大使夫妇来,就跟着他们走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吕淑琴说,“我刚才屋里屋外都看过了,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

我说不出话。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吕淑琴继续说,“你以为同我说了,我就不来了,是不是?”

我没有吭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早知道你这么想,我就不来了。”吕淑琴咬着牙恨恨地说。

我看见吕淑琴眼睛潮湿了,我想安慰她一句,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我肯定是一个人待久了,待傻了。

“我告诉你,我明天就走。”吕淑琴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别……是我不好。”我终于想起来我应该承认错误。

“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吕淑琴流着泪说。

“我……我……我是不想你为我担心。”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总觉得我有愧于吕淑琴。我想如果我去一个条件好一点的国家,她跟着我,也不至于吃太多苦。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吕淑琴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抽噎着说,“你以为我没有住过草房,没有下过乡,没有吃过苦啊……”

我这才意识到,我错看了吕淑琴。如果吕淑琴在乎条件,她完全可以找个理由不来吉多。她决定天远地远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我在这里。所以她来了之后,发现我瞒了她,没有告诉她真实情况,她愤怒了。她觉得我肯定是在用世俗的眼光看她,这伤了她的自尊心。

我突然想上前去,给吕淑琴一个拥抱。刚想伸手,却懊恼地发现自己还一手托着一个椰子。

“呱——呱——”在这尴尬的时刻,传来了鹦鹉的叫声。一对鹦鹉从大王棕那边飞过来,一路不停地叫着。它们直奔椰子树而来,刚想停落在树顶上,突然发现我和吕淑琴站在树下,于是又呱呱叫着,极不情愿地飞走了。

鹦鹉的叫声显然吸引了吕淑琴全部的注意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鹦鹉飞过来又飞走。

“这是什么鸟?”吕淑琴问。

“Parrot, ”我说,“又叫爱情鸟。”

“这里竟然有这么漂亮的鸟!”吕淑琴惊叹道。

“是,它们经常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我说,“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

“你说它们叫爱情鸟?”吕淑琴问。

“是。”我说。

“为什么?”吕淑琴问。

“它们飞来飞去,总是成双成对,须臾不离。”我说。

“哦,是这样。”吕淑琴说。

我没有再说话,吕淑琴也不再说话。我发现吕淑琴朝着鹦鹉飞走的方向,呆呆地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对了,你刚才说要给我什么?椰子?”

“是,是椰子。”我说。吕淑琴突然问起椰子,我喜出望外。吕淑琴的这一举动说明她不再生我的气了,我赶紧把椰子递过去。

“这个怎么吃?我还从来没有吃过。”吕淑琴问。

“进屋我再告诉你。”我说。

我们一起回到屋里。我把椰子外壳砍开,再在内壳上挖一个三角,把椰子水倒进碗里。

“这是椰子水,好喝。”我说。

“好喝。”吕淑琴拿起碗,先尝了一口,然后一口气喝完了。

“这个椰子水清凉解渴。按这里的说法,如果水土不服,喝椰子水就没事了。”我笑着说。

“还有这个功效?”吕淑琴好奇地说。

“是啊。椰子水还可以做成椰子酒,”我说,“我刚才挂瓶子就是在接椰汁。不过那个椰汁不是你喝的这个,是从花茎当中滴出来的椰汁,很苦,不能喝。椰子酒,我自己做过几次,上次居华大使他们来,全喝完了。我得做点新的。等做好了,你尝尝,度数不高,很好喝。”

“好吧。”吕淑琴说。

“这个椰子,是这里的宝贝,可以当饮料,可以酿酒,还可以把椰蓉晒成椰子干。他们把椰子干当饭吃。”

“那肯定吃不饱吧?”吕淑琴说。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这里没有椰子不成宴。只要吃饭,肯定离不开椰子,就像我们离不开饭。”我说。

“不来还真不知道。”吕淑琴说。

“是啊,这里是热带,穷是穷了点,不过也有穷的乐趣。”我说。

“那倒是。”吕淑琴说。

“习惯了,你会喜欢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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