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第二天早上,我被尖尖细细的鸟鸣声叫醒。一听就知道,那是honey creeper,蜜旋木雀的叫声。这种雀儿很小,跟蜂鸟很像,喜欢在蝎尾蕉丛里出没。窗外正好有一大丛蝎尾蕉丛,蜜旋木雀的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一醒来,我想起了昨晚的事。现在只觉得好笑。我在海边坐了很久。不知从哪儿吹过来一片乌云,先是遮了月亮,接着下起雨来。我赶紧起身回旅馆去。我刚离开,身后“咣当”一声,我回头一看是椰子树上掉下个椰子。好悬!我这才想起来,刚才我不该坐在椰子树下的。

回到房间,安吉亚当然已经不在了。

吃早饭的时候,布莱恩来叫我。见了面,布莱恩尴尬地笑了笑,没有问我晚上睡得怎么样。看来,他已经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不提,我自然也没有提。

白天,我同社会发展与渔业事务部的两位官员一起考察红鱼岛。考察不复杂,但花时间。我看了岛上用作渔港的海湾,详细了解相关数据,坐船沿港湾转了几圈。海湾很美,比贝卡斯港更美,但作为港口却令人失望。如果要在这里建海洋观察站,国内肯定会有科考船来,吨位大点就进不来。这样看来,海洋观察站还是建在吉多岛更好。

这天晚上,一夜无话。布莱恩没有再给我找姑娘,我也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三天一早,我们吃完早饭就往回返。博特船长和他的帮手卢克早早就把船准备好了。上船的还是我们来时的几个人。布莱恩的父母,还有不少村民都到渔港来送行,我很感动。我同他们一一握手告别,邀请他们到吉多岛来我的使馆做客。

我们的船起锚开航。离开海岸有一段距离了,布莱恩的父母和村民们还在向我们招手。我站在船头,也向他们招手道别。

“林阿六,我们再见了。”我在心里说。我真的希望自己还能再回来,但我知道肯定不可能。当外交官,我们会去很多地方。有的地方去一次也就足够;有的地方,想再去,却没有了机会。我只能在心里默默为林阿六的红鱼岛祝福。

“你在想什么?老板。”布莱恩走过来问。

“我……我……”我不想说我在想林阿六。

“你在想我太爷爷,对吧?”布莱恩说。

“是。”既然布莱恩挑明了,我也没有必要否认。

“我也在想他。”布莱恩说。

“是啊,他是一个传奇。”我说。

“你说得对,他是一个传奇,”布莱恩说,“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也就没有红鱼岛的今天。”

“你说,他一个人感到孤独吗?”我问。

“他一定很孤独。”布莱恩说。

“那你在岛上待着,有没有感到孤独?”我问。

“我没有,但我想,他肯定会,”布莱恩想了想说,“我是出生在这里的,他不是。这里是我的家乡,但不是他的家乡。”

我没有说话。布莱恩是对的。林阿六的家乡不在这里,他肯定会想他的家乡,就像我一样。不同的是,我在这里待得再久,最终是要回去的。林阿六却回不去。有家不能回,我可以想象,这对林阿六来说有多痛苦。

“人家叫你王子?”

“是,他们都这么叫。”

“那你会回来接你父亲的班?”

“会,不过我现在还不想回。”

“为什么?”

“我想先见见世面。你忘了,我想去你们那儿看看,那可是我太爷爷的故乡。”

“你真想去?”

“想,做梦都想去,那是我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

我看了看布莱恩。我当然记得他曾经说过想去我们国内看看,现在我更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们聊着天,时间过得很快。船走了大概有两个小时,发动机突然毫无征兆地熄了火。布莱恩问博特船长出了什么事。博特船长说是发动机出了故障,不过马上就能修好。但是,博特船长折腾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发动机还是毫无动静。

“你怎么连发动机都搞不定?”布莱恩生气地对博特船长说。

博特船长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海上起风了。博特船长见有风,赶紧让卢克把船头的主帆升起来。卢克刚升到一半,不知为什么,博特船长又让他放下来。

“怎么回事?”布莱恩大声问。

“风太大,一会儿会更大,帆升起来,船会被吹翻的。”博特船长说。

发动机修不好,船帆又不能使,没有动力的帆船开始随波漂流。更糟糕的是,刚才还阳光灿烂,瞬间已是乌云密布。

风越刮越大,雨也下起来了,浪越涌越高,船越晃越厉害。

我又晕船了。我的胃开始翻腾起来。布莱恩拿来救生衣,帮我穿上,然后让我同社会发展和渔业事务部的两位官员一起进到船舱里。

“Damn it.”我在心里骂了句。看来,我同大海真的没有缘分。

肚子难受得厉害,我冲出船舱,想吐到海里,结果没走两步,就忍不住,吐到了船上。

“你没事吧?”布莱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

“没事。”我勉强挤出一丝笑,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摆了摆。

等我吐完,布莱恩扶我回到舱里。

“我告诉你,今天要是钟先生出什么事,我肯定饶不了你。”布莱恩刚出去,我就听见他在对着博特船长吼,显然非常生气。

我很少看见布莱恩生气,更没有听他骂过脏话。这次连脏话都说了,看来他真的急了。他是在替我着急,这让我很感动。他这一骂,也让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了动力,又遇上大风,翻船的风险很大。我突然想起了鲍尔斯和尤素福,不知道他们遇险的时候,首先想到了什么。我一直没敢问尤素福是否想到过死。现在我知道,怎么可能不想到死。人在这个时候,会想到许多东西,最先想到的,恐怕就是死亡。现在,我也想到了死。乘飞机的时候,我无数次将自己交给命运。我没有想到,坐船也需要将自己交给命运。那就交给命运吧。也许,我再也回不到吉多,再也见不到尤素福,再也见不到居华,我将同家人永远天各一方。但我又不甘心,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老天不至于对我这么不公平。

肚子又难受起来,我再次冒着风雨跑出船舱呕吐起来。

“修好了,修……”就在这时,我听见卢克在激动地叫喊。

卢克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巨浪劈头盖脸翻卷到船上。我冷不丁被抛向空中,又重重摔倒在又是雨水又是海水的船板上。

“卢克掉海里了!”我惊魂未定,突然听见博特船长大叫起来。

布莱恩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我身边,一把把我扶起来。

“卢克掉海里了。”我紧张起来,重复着博特船长的话。

“知道了,老板,我去救他,你回里面待着,不许出来!吐在船舱里也不许出来!”布莱恩厉声对我说。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没有回船舱去。我看见社会发展和渔业事务部的两位官员跟着去帮布莱恩。

“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事。”我在心里默默许愿。鲍尔斯他们刚刚出事,卢克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大海真的跟我有仇。

我已浑身湿透。我想跟着布莱恩他们一起去救卢克。但一个个大浪就像大海张着的一张张大嘴,不断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像是要把我们的船只一口吞没。船被浪拱着,不断颠簸摇晃,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往前走。

“他在那里!把船开过去!”我听见布莱恩大声喊。

海浪翻滚,我什么也看不到。

船在风浪中艰难地转身。我能感觉到,有了动力,博特船长终于又可以掌控船的行驶方向。船慢慢转过身来,我看见不远处的浪涛中有一个小黄点,忽隐忽现。

还好,卢克穿着救生衣。

博特船长驾着船,一会儿冲上浪尖,一会儿钻入浪谷,一会儿又穿浪而过,好不容易接近卢克。

浪太大,船没有办法靠近。

“绳子!绳子!”博特船长大声叫着。

我看见布莱恩在船尾找到了缆绳,拿在手上。

“不要扔!我说扔,你再扔!”博特船长大声叫着。

布莱恩回了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楚。

“扔!”船迂回到卢克的上风口,博特船长对着布莱恩喊。

布莱恩把绳子扔出去。绳子一头拴在船上,另一头顺着水流漂到离卢克不远处。我隐约看见卢克试图伸手去够,但够不着,刚要够着,一个浪打过来,又把他冲开。博特船长操纵着船让绳子顺着水流倒追着卢克。

卢克终于抓住了绳子。在卢克抓住绳子的那一刻,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

我激动地冲过去,帮着布莱恩他们一起拉绳子。我们合力把卢克拉到船边,把他拉上了船。此时的卢克已经精疲力竭,扑倒在船舱里。我们长舒一口气,为卢克终于得救而高兴。

大概是因为太紧张了,我惊奇地发现我不再晕船。

我们的船意外失去动力,在海上漂出去很远,等回到吉多贝卡斯码头,已经是深夜。算起来,原本只要四五个小时的航程,我们却在海上整整漂荡了十五六个小时。

从红鱼岛回来,大概是因为在海上受了风寒和惊吓,我发起烧来。吃了退烧药,喝了感冒冲剂,晚上发了点汗,第二天早上起来,感觉好多了。

我到院子里转了一圈。离开才几天,原本井然有序的院子像遭了劫难一样,杂乱无章。草地和贝壳小径上到处可见零乱的树枝树叶,篱笆墙上有几个地方破了洞,菜地里我走前刚搭好的黄瓜架子被掀翻,黄瓜秧苗被连根拔起。可惜了。看来,我不在的几天里吉多岛遭受过大风暴袭击。所幸馆址没有受损,我精心竖起的旗杆也完好无损。不过,走之前忘了把旗杆放下来,我还是有点后悔和自责。如果风暴再大点,旗杆就有可能被吹折。

我把国旗升起来。只要我在使馆,我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国旗升起来。今天升旗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林阿六,还有林阿六留在红鱼岛的后代,心里突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好像是对这个地方多了一份责任。这是一种微妙的情感变化。一个人对于一个地方的情感,大概就是这样通过一件件小事建立起来的。外交官也一样。

我没有立即动手整理院子,院子我可以慢慢整理。现在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我要去接黄毛。这一次去红鱼岛时间长,我把黄毛寄养在布莱恩的海葡萄旅馆里。

升完旗,我开车去海葡萄旅馆。

黄毛见到我,没等车子停稳,就冲过来,围着车子跑着转了一圈,然后停在我的窗前,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刚把车门打开,黄毛忽地跳进车里,后腿站在我的双腿上,前腿趴在我双肩上,伸着舌头舔我的脸。

我抱着黄毛,任由它舔。好几天没有见到黄毛了,还真是想它。

“想我了吧?”我说。

黄毛不理我,还是一个劲地舔来舔去,好像要把这几天的损失都补回来。

“我也想你了,”我说,“所以啊,今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接你。不对,第一件是升国旗,接你是第二件事。”

黄毛不再舔,抬头看着我,呜呜哼了两下,像是听懂了。

“你知道,”我说,“每次出远门,我都担心见不到你。这次也一样,差一点。上次坐飞机去棕榈岛,差一点;这次坐船去红鱼岛,也差一点。坐船坐飞机都差一点。我不知道这是命好还是命不好,应该是命好吧。”

黄毛跳到副驾驶座上,那是它熟悉的座位。黄毛半蹲在副驾驶座上,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看看挡风玻璃。

“你是想回使馆了,对吧?黄毛,我们这就走。”我明白黄毛是在催我走。

布莱恩不在旅馆,我下车同他的一个伙计打过招呼,就带着黄毛去邮局。在邮局取完信和报纸,又去小超市买了吃的用的,然后才回使馆。

下午,我去基比驻吉多使馆见伦杰。去红鱼岛之前,我同伦杰说好了,回来后到他那儿串个门,聊聊天。伦杰与吉多人同种同文化,上至政府高官,下至普通百姓,接触的范围广,认识的人多,消息灵通,我经常有事没事找他聊聊,每次都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你猜猜看,是谁当了外交部常秘?”一见到我,伦杰就问。

“不是说罗杰吗?”我说。鲍尔斯遇难后,外交部常秘的位子空了出来。我去红鱼岛前,听说是外交部副常秘罗杰会被扶正。

“不是,是德皮先生。”伦杰说。

“你说什么?德皮当外交部常秘?”我很吃惊。

“是啊,我们都以为是罗杰,结果是德皮。”伦杰说。

“为什么?”我问。

“很明显,”伦杰耸耸肩膀,双手一摊,“穆尼副总统开始布局了。大选还剩下不到三个月,达鲁知道自己在位时日不多,人事安排就让穆尼副总统来管。德皮先生可是穆尼副总统的心腹,你想想,这个时候,鲍尔斯的位子空出来,穆尼副总统不用他,用谁?”

“也是,不过这还是让我感到意外。”我说。

“谁说不是呢,”伦杰说,“按理说,只有职业外交官,像罗杰这样,才有资格当这个常秘。”

“是。”我本来想再问问伦杰对德皮怎么看,转念一想,伦杰恐怕不好说什么,干脆放弃了。

“那……你觉得吉多大选形势怎么样?”我把话题扯开。

“吉多政坛现在龙争虎斗,”伦杰说,“形势说不上对哪方有利。据说,反对党现在得到外面不少的资金支持。前两天,我同布朗代办也聊过,他也是同样感觉。”

“布朗代办还好吧?有日子没见到他了。”我问。我一听伦杰同布朗见过面,就想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看着还不错,想减肥,没有减下来。”伦杰说。

“他倒是应该减点肥。”我说。

“哦,对了,你们是不是要和吉多搞一个合作项目?”伦杰问。

“是,我们想和吉多合作建一个海洋观察站,现在还处于考察阶段。”我一惊,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看来海洋观察站已经不再是个秘密。吉多有句话,叫作“Bushes have ears”,灌木丛里有耳朵。这话说得形象,同“隔墙有耳”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就是这个项目,”伦杰说,“布朗好像对这个项目很不高兴。他说,他们要去做吉多的工作,阻止他们同你们合作。”

“是吗,他没说为什么反对?”我问。

“他倒没说,”伦杰说,“我的感觉,不知道对不对,只要你们想做的事,他们好像都不高兴。”

“是,”我点着头说,“你说得很对。”

“我觉得这个项目不错,好像以前都没有人做过,”伦杰说,“我还在想为什么你们没有同我们基比合作。”

“这倒是个问题,”我笑着说,“不过,这个海洋观察站项目,建成以后不仅对吉多有好处,对整个南陆地区都有好处,也包括基比。”

“我想应该是这样。”伦杰说。

“对了,你刚才说国外有人支持反对党,你知道是谁在提供支持吗?”海洋观察站的事聊得差不多了,我又回到前面的话题。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好像是你说的G方那边的人在提供资金支持。”伦杰说。

“你肯定?”我问。

“我也是听说的,”伦杰摇摇头说,“另外,我还听说他们那边最近有人到吉多来过。”

“有人来过?”我紧张起来。我想起鲍尔斯托尤素福给我捎的话,说那边有人想来,他没有发给他们签证。想不到,鲍尔斯没走几天,那边就有人来。

“来过,就在你去红鱼岛的这几天,”伦杰说,“那天我去接一个从基比来的商人朋友,在机场见到了几个人。我开始以为是你们的人,但一想不对,你不在,他们不会来。”

“你说得对,”我说,“最近我们没有人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的判断是G方那边的人。”伦杰说。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来见了谁?”我问。

“听说他们好像见了德皮常秘。”伦杰说。

“这很奇怪。”我说。

“是啊,我也很纳闷,”伦杰说,“另外,听说他们答应要给吉多两架飞机。”

“两架飞机?两架多大的飞机?新的还是旧的?”我问。

“对不起,我没有细问。”伦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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