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炸弹那天,我在外面流浪了一整天,直到很晚才回使馆。

事后我才发现,那天正巧是我五十岁的生日。五十知天命,那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日子。我曾想过无论如何都要庆贺一下,一来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二来也给自己找个理由加个菜,喝口酒。但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还被迫当了一天的流浪汉,孤单一人,孑然一身,没有人为我祝福,没有收到任何礼物。

不对,礼物还是收到了,非常特殊:一颗炸弹。

也就在那天,我想好了,我一定要尽快搬离乔治岛。把乔治岛上的这处茅屋作为使馆,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勉强的事,总是长不了。这是我以前的经验,这次竟然也不例外。被摩托车撞伤后,我就想着要搬家,结果因为忙于RH国际组织的事和刘阳的事,耽搁了下来。

“我不能再拖了,”我对黄毛说,也是自言自语,“先是被摩托车撞,现在是炸弹爆炸,对了,还有我挂在门外的使馆铜牌也失踪过,如果再拖下去,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

使馆铜牌失踪,还是布莱恩发现的。布莱恩到使馆来找我,我记不清是为了什么事,但他发现门外的铜牌不见了。布莱恩问是不是我摘下来的,我说没有啊。我到外面一看,果然使馆铜牌不见了。我立即向警察总监尤素福报了案。两天后才找回来。还好,铜牌完好无损。

当然新找一个地方做使馆也不容易,布莱恩答应帮我找,一直也没有进展。就在我犯愁时,伦杰打电话给我。

“我记得你想换个房子?”寒暄了几句,伦杰便直接问我。

“是啊,我早就想换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我说。我很惊讶伦杰怎么知道我要换房子。

“那好,我手上正好有一处房产,”伦杰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当然有兴趣,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换房的事。”

“那好,你什么时候有空?我陪你去看看。”

“我今天就有空。”对我来说,能找到房子,当然越快越好。

“我上午有点事,”伦杰说,“要不这样,下午两点,你先到我这里来,然后我带你去看房子。”

“没问题。”我说。放下电话,我想起来了,拜会伦杰的时候我曾提起过,我对现在的茅屋使馆不满意,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出去。当时,我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完全无意让伦杰帮忙找房子。看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到了约定时间,我开车到了基比驻吉多使馆。伦杰磨蹭了一会儿才出来。他开辆吉普在前面带路,我开着我的车跟着,拐过一个弯,没走多远就到一处房产前。我们下了车。

“这是一处不错的房产。”伦杰等我走到他身边,指着眼前的房产说,“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房子。”

“是,不错。”我说。眼前的房产和在乔治岛上的使馆属同一个类型,也是茅屋。我现在知道,这种房产在吉多属于好房子。

“你看,这个房子位置不错,面朝大海,离政府部门很近。”伦杰边走边继续说。

我点点头。房子的地理位置确实不错,靠着贝卡斯,办事方便。

“这个房子刚刚装修过。我的朋友是吉多人,在基比做生意。他本来想荣归故里,带着家人回家乡住,所以就把房子装修了。”

“那他现在改主意了?”我问。

“你说的没错,他改主意了。他现在又不想回来了,想把这里的房产卖了,在基比再置个大点的房产。”伦杰说。

“哦,原来是这样。”

“这里比乔治岛也安全,不会有炸弹。”伦杰笑着说。

我也笑了。伦杰说得没错。

伦杰带我先看房子。新找的房子,因为刚刚翻修过,外表看起来显得很新,也更整洁。里面的布局,三室两厅一间厨房,比现在的使馆多一间,客厅也大出不少,但整体空间还是不够大,尤其是卫生间只有一个,不尽如人意。

伦杰又带我看院子。

“这个房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房子翻修了,院子还没有来得及收拾。”伦杰说。

伦杰说的是实话。院子显然没有好好收拾过,地上杂草丛生,路径坑洼不平,树木凌乱无序,篱笆也需要重修。

“不过,这个院子底子不错,也很大,应该可以收拾得出来。”伦杰补了一句。

我点点头。院子确实很大,里面种了不少树,有椰子树、芒果树、香蕉树,还有三角梅、鸡蛋花、凤凰木,都是典型的热带植物。我跟着伦杰往院子中间走。我回过身来,突然看见在房子的拐角处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棕榈树,足有七八米高。因为角度,那棵树刚才一直被挡着,直到现在我才看到。

“我喜欢那棵树。”我指着那棵树,脱口而出。

“哦,那是棵王棕。”伦杰说。

“我知道它是棕榈的一种,但我叫不出名字。我管它叫tall palm。”我说。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树,国外叫“royal palm”,我们叫王棕,也叫大王树。称这种棕榈为王棕,显然是尊其为棕榈之王的意思。

“对,又高又直。”我喜欢大王棕就是因为它又高又直。每次看到大王棕,我情不自禁会联想到松树,联想到“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我总觉得大王棕就是热带的松树。

“你知道,我们基比有不少这样的王棕。在吉多,这种树很少,不知道我的朋友是从哪里弄来的。”伦杰说。

“这个地方,我要了。”我说。

“What did you say? ”伦杰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我笑了笑说:“你没有听错,这个房子,我要了。”

“这个院子这么乱,你也不在乎?”伦杰问。

“不在乎。”

其实,我说的不准确。院子是房产的面子,怎么能不在乎?院子肯定要收拾,不仅要收拾,还要收拾出个模样来。不过,我想好了,院子里的事我自己都能做,修篱笆、修路、修剪花草树木,都不是问题。外交官是Jack of all trades,是万金油,无所不能。我自认为我就是这样一个外交官,什么都会点。要不然,居华也不会挑上我,让我来吉多独当一面。另外,我还想好了,我要在新使馆竖起一根标准的旗杆。在乔治岛,使馆一直没有一根像样的旗杆,这成了我的心病。我抽空画好了图纸,也收集了一些材料,但还没有来得及安装。搬进新馆后,我要尽快把旗杆竖起来。

“你不会就是为了那棵royal palm吧?”伦杰还是有点不相信。

“有点。”我说。在我的心目中,那棵大王棕对于这栋房子毫无疑问是个加分项,如果原来只有八十分,现在一下子增加到了九十分。我喜欢那棵树。树是有性格的。在热带,棕榈树有好几百种,我唯独喜欢大王棕。我总觉得,我同大王棕脾性相投。

第二天,我就带着黄毛搬进了新使馆。

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搬家了。我的父母一辈子只搬过一次家。几年前,我们几个子女一起凑钱,为父母在老宅基地上翻建了一栋二层楼房。父母从老祖屋搬进了新房。严格意义上,他们根本就没有挪窝,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我的人生却大为不同,是由大大小小无数次搬家串联起来的。从上大学开始,我就不停搬家,先是从一个学生宿舍搬到另一个学生宿舍。我的母校有个规矩,不知道是不是沿袭到现在,每个学年结束,南北宿舍都要互换一次。工作后我更是频繁搬家,先是从一个单身宿舍搬到另一个单身宿舍,结婚后,也是隔几年要搬次家。对于我们外交官来说,还要增加出国常驻的搬家。每次出国就是一次搬家,把一个二十公斤重的箱子塞满,里面便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带上这样一个箱子,我们在世界各个角落安家。

当然,这一次搬家,一个箱子远远不够。这次搬家有点特殊,不是我一个人搬家,而是一个使馆搬家,烦琐也就在所难免。除了自己的衣服和日常用品,还要加上锅碗瓢盆、办公用品、各种装饰和工具等等。

即便这样,小车一车也就装完了。

搬到新使馆不久,我参加了吉多一场特殊的活动。吉多每年都要举行一次传统的蹦极节,在此之前要提前两个月开始搭建蹦极架。我去参加的就是蹦极架的开建仪式。

仪式现场选在贝卡斯湾顶头的一块空地上,面朝大海。

我到得比较早。我是想早点去,看看能不能同鲍尔斯说上话。我刚收到国内指示。国内原则上同意接受达鲁的请求,将向吉多派出一个医疗队和医院改建考察小组。目前两支队伍正在组建,很快可以成行,要求我尽快通知吉多,同对方就此事达成协议。与此同时,我还收到了一份船运的提货单。两国建交十周年,国内发出的一批援助物资到港。我想同鲍尔斯商量一下怎么把这两件事情落实好。

我到的时候,鲍尔斯还没有到。一位礼宾官把我领到座位上。我刚坐下,伦杰就来了。我感谢伦杰替我找到了房子。紧接着E国代办史密斯和P国的代办布朗也到了。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络腮胡子布朗了。外交使节之间常常就是这样,有时候一天能见三次面,还有的时候呢,三个月也见不了一次面。

“好久不见,布朗先生。”我话里有话地同布朗打招呼。

“是啊,好久不见,代办先生。”布朗说。

“你回国了?”我问。

“没有,没有,我去基比度了个短假。”布朗说,“你呢?你回国了?”

“没有,我一直待在吉多。”

“你最近……”布朗话没有说完就停住了。

“最近没忙什么,就是忙点关于蹦极的事。”我说。

“蹦极的事?什么蹦极的事?”听得出来,布朗是在装傻。

“我们说过的,谁输谁去蹦极。”我说。

“有这样的事?你是不是记错了。”布朗皱了皱眉头,藏在络腮胡子后面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是啊,肯定是我记错了。”说完,我哈哈大笑起来。

布朗看了看我,也尴尬地跟着笑了笑。

鼓声响起,仪式开始了。只要是传统仪式,都少不了鼓,全世界都一样,吉多也不例外。鼓声中,一群青年男子排成前后两队出场。他们脸上涂着白色条纹,腰上缠着布,遮住重要部位,嘴里哟哟喊叫着,手中挥舞长矛,光着脚在沙地上跳起土风舞来。

“为何没见里面有女孩?”我听见布朗在问。我的右边坐着伦杰,伦杰的右边是布朗。

“今天的仪式女孩是不允许参加的。”伦杰说。

“为什么?”我问。听伦杰一说,我突然意识到,今天在场的人,无论是工作人员,还是客人,清一色都是男的,没有一个是女的。

“蹦极是男孩的成人节。在蹦极架搭好之前,女人是不能看的。”伦杰说,“这是习俗,我们基比也一样。看了不吉利。”

轮到吉多社会发展及渔业部部长狄维普讲话。狄维普部长是今天仪式的主人。我同他打过几次交道,商谈过两国渔业合作的事。狄维普从吉多是蹦极发源地说起,讲到吉多政府要把蹦极打造成吉多的文化品牌。狄维普的声音有点异常,同平时不一样。也许是麦克风出了问题。

“怎么可能?”狄维普一开头说起吉多是蹦极发源地,伦杰就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在基比待过,你知道的,我们基比才是蹦极真正的发源地。”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吉多和基比有关蹦极的发源地之争由来已久。

“蹦极架建在什么地方?”布朗问。

“就在这里,”伦杰说,“你朝前面看,那里堆放着一堆木头和藤条,就建在那里。”

“不是说搭建在树上吗?”布朗又问。

“以前是。以前只要找一棵大树,把枝丫砍下来,再用枝丫当作材料,围着树干,搭起一级一级的蹦极架。现在很难找到合适的大树,只能从地上开始搭建。”伦杰说。

“像搭脚手架一样往上搭?”我问。

“道理是一样的,一直要搭到二三十米高。”伦杰说,“最上面会搭出一块块长长的跳板。这样跳下去,不至于碰到蹦极架。”

“我记得,在基比是往海里跳。”我说。

“是的,我们往海里跳,这样万一有事,不至于丢掉性命,”伦杰说,“吉多这里是直接往地上跳。”

“这样啊,那风险比较大。”我说。

“是啊,”伦杰说,“所以绑在脚上的藤条很重要,一是一定要结实,藤条本身得结实,绑也得绑结实;二是长度一定要合适。不然确实有危险。”

现在轮到一位长者讲话。伦杰说他是当地部落的一位长老。长老头上戴着长长的羽翎,手持长柄手杖。风有点大,麦克风里传来的全是风的声音,长老的话变得断断续续,听不清。还好,他的讲话不长。长老说完,带着贵宾席上的客人走向前面的木头堆。礼宾官让我们几位使节也跟上,鲍尔斯正好走在我们的前面。

长老在木头堆前站住,口中念念有词。我想长老一定是在施法,请求神灵保护。

“那藤条干什么用?”我问鲍尔斯。

“绑蹦极架用的,”鲍尔斯回头告诉我,“你知道,搭蹦极架是不能用钉子的。”

“为什么?”我问。

“Well,传统就是这样,”鲍尔斯说,“说是用钉子不吉利,只能用藤条。”

“明白。”我说。这是吉多版的迷信。

长老施完法,正式仪式就算结束了。此时天色暗下来,篝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点燃。有人来递饮料,我要了一杯鲜椰汁。我们围着篝火,边喝饮料边聊天。狄维普部长也加入进来。

蹦极依然是话题。

“挺奇怪的,我听到的传说中蹦极的主角是女孩,现在蹦极成了男孩的成人礼,没有女孩什么事了。”史密斯说。

“你说的没错,”狄维普说,声音有点沙哑,“相传很久以前,我们这里的一个岛上,有一个女子,貌美无比,不少男人对她一见钟情,想娶她为妻。不幸的是,她最终嫁给了一个暴戾的男人。男人动不动就对她拳打脚踢。女子不堪忍受男人的虐待,很多次想逃走。但小岛四面环海,她能逃到哪里去?每次逃跑都会很快被她的男人抓回来。每次被抓回来,她都会被更加狠毒地打一顿。”

狄维普停了停,咳了两声,又接着说:“那个女子,不仅美丽,还很聪明。她看见小岛上有一棵参天大树,便计上心来。她事先编好了一根长长的藤条。当她的男人再次对她施暴时,她带着藤条往外跑,爬到那棵参天大树上,一直爬到树顶上。她把藤条一端绑在自己的双脚上,另一端绑在树枝上。她想好了,男人肯定会找到她,也肯定会爬上树来抓她。等男人爬上来,她就往下跳。果然,男人发现她躲在树上,爬上树来,伸手要抓她。就在这时,她纵身往下一跃,从树顶跳下去。男人本能地跟着往下跳。女子因为有藤条绑着双脚,挂在半空中,男人则摔在地上,摔死了。”

狄维普说完,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

“每个传说应该都有隐喻在里面。”我说。

“你说的没错,”鲍尔斯说,“现在的蹦极已经发展为一种极限运动。在我们南陆地区,蹦极依然是一种传统仪式,为的就是避邪、祈求平安、祈求神灵庇护。”

“很有意思。有机会很想去跳一次。”我说。

“那你今年就可以去试试。”狄维普说。

“好啊,我去试试,”我说,“你们都跳过?”

“那都是年轻人的事,”狄维普说,“我没有试过。”

“我这个样子,肯定不会去跳。”布朗边比画着自己的身材,边自嘲地说。他这么一说,我们都笑了。

“Well,我跳过,”鲍尔斯说,“当然是年轻的时候。”

“那是什么感觉?” 我问。

“跳下去之前是害怕,真的很害怕。有人不敢跳,我还好。其实,跳下去最难受的时候是被藤条拉住的那一刻,那是最恐怖的。”

“我也跳过。”伦杰接过鲍尔斯的话,“你说的没错,人的身体本来一直在往下落,突然被扯住一下,那个时候心脏就像是要冲出胸腔。”

我想起来了,那次我去棕榈岛回来的路上,飞机遇险,差点直接掉进海里,最后像是被什么猛扯了一下。那种感觉同伦杰说的一模一样。

搬进新使馆,我只要有空,就忙着整理院子。院子里有不少活要干,我先把疯长的草剪平,把杂乱的树枝修齐,先让院子有了点模样。我花了几天时间把老篱笆墙拆了,换了新篱笆墙。我想做竹篱笆墙。国内老家的院子就是用竹子围起来的。吉多没有竹子,做不成竹篱笆墙,只能用藤条围。篱笆墙一换,院子立马有了新面貌。

这天早上,我在院子里刨地。黄毛趴到地上,看着我刨地。吉多缺少蔬菜,我嘴里经常起泡上火。在乔治岛的时候,我曾在院子里开出一块地,试着种点叶子菜。我撒下小油菜、菠菜、小白菜之类的种子。种子是我从国内带到基比的,又从基比带到吉多。开始一阵,秧苗出得不错,长势也好。后来因为忙着处理RH国际组织年会的事,又忙着照顾刘阳,有几天没顾上管。再去看,原本好好的秧苗,有的因为缺水已经枯死,有的被白蚁吃掉,我伤心不已。到了新馆,我决心从头做起。

“黄毛,昨天的活动不错,”我一边刨地一边同黄毛说话,“这是我到吉多后参加过的,对,应该是最轻松的活动。当然,我同布朗斗了几句嘴,那是文斗,点到为止。就是为了让那个络腮胡子不要瞎捣乱。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把我惹急了,我也不怕同他斗。这次RH国际组织的事,我不就赢了他?”

黄毛起身,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回来趴在地上。黄毛长大了点,不像原来那么消停。

“黄毛,你知道吧,”我继续对黄毛说,“昨天整个活动,我们都在聊蹦极。你知道什么叫蹦极吗?就是站到高高搭起的木架子上往下跳。那种感觉肯定不好受,就像坐飞机往下掉。你要不消停,什么时候让你也去蹦极,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黄毛抬起头,看了看我,喘着气,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你不乐意了?不乐意就乖点。昨天本来想好要找鲍尔斯说说医疗队、医院先遣组和援助物资的事,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告别的时候,才匆匆和他聊了几句。我同他说好了,今天上午十点去见他。一会儿我去一趟,你好好在家看着点。”

刨完地,我已经浑身湿透。我用桶接了点水,在院子里冲了凉。在吉多这样的地方,天气暖和,院子又大,我喜欢无拘无束地在院子里冲凉。

冲完凉,我简单吃了早饭,然后开始准备照会,去外交部时带给鲍尔斯。打一个照会,还是要费点时间。将照会弄好装进带国徽的牛皮纸信封,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换了身外事活动穿的衣服。

“黄毛,我要走了,你乖点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换完装,我对黄毛说。

黄毛一定早已习惯我的百变之身。我一会儿变身花工,一会儿变身农民,一会儿变身厨师,一会儿变身司机。我还经常变身修理工,变身邮递员。黄毛不知道我还会变身会计师,变身工程师。在所有身份当中,黄毛恐怕最不喜欢我变身外交官。只要我换上活动穿的衣服,黄毛就知道,我要出门,而且不会带它一起去,它就得独自在家。人不喜欢独处,狗也不喜欢。

我到外交部的时候,鲍尔斯不在办公室。秘书说他去了总统府,客气地让我等一会儿。过了大约半个小时,鲍尔斯急急忙忙回到办公室。

“不好意思,代办先生。”一见面,鲍尔斯就向我表示歉意。

“没关系。”我说。

“总统找我有事,正好他也问起了医疗队和医院修建的事,我把你昨天晚上说的,都向总统汇报了,总统听了很高兴。”鲍尔斯说。

“太好了,我把照会带来了,详细情况都在里面。”说着,我把照会递给鲍尔斯。照会后面还附了协议文本的草稿。

“谢谢。”鲍尔斯接过照会,认真看起来。

“现在我们有两件事需要商量,”等鲍尔斯看完,我说,“第一件事,我们希望尽快签订医疗卫生合作协议,把医疗队的事敲定。”

“Well,我们争取。但这会涉及一些法律问题。我们需要一些时间研究,请代办先生谅解。”鲍尔斯不紧不慢地说。

“哦,对。”我愣了一下,鲍尔斯的说法有点怪,“当然,需要走程序。”

“你说还有第二件事?”鲍尔斯见我停住了,没再往下说,便抬起头问。

“对,还有第二件事,”我说,“第二件事,就是希望援助物资到达后,我们举办一个交接仪式。”

“Well,这应该不是问题。”鲍尔斯说。

“那我们说定了?”我觉得鲍尔斯没有完全答应,便追问了一句。

“对了,援助物资里是不是有医用物资?”鲍尔斯没有接我的话,反问了一句。

“有,援助物资里有自行车、帐篷、小型医疗器材和医用耗材。”说完,我也反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鲍尔斯赶紧说,“那是我们商定的。”

“对,那是我来吉多之前双方就商定的。”

“那行,到时我们搞一个交接仪式。”鲍尔斯说。

“那我等你的消息。我希望我们尽快把协议签了。”

“有消息我会尽快通知你。”鲍尔斯公事公办地说。

从鲍尔斯办公室出来,我还在想着刚才的会见。我感觉鲍尔斯今天有点反常,口气不像往常热情,身体动作也有点异样。鲍尔斯说达鲁总统听到医疗队的消息很高兴,脸上却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对签订协议,鲍尔斯强调需要时间研究法律问题。援助物资,鲍尔斯对举行交接仪式也显得比较勉强。平时,我同他谈事,我们总能想到一起,说到一起,今天我们的对话似乎不在同一个页面上(not on the same page)。

回到使馆,我做饭吃饭,午休了一会儿。电话铃声和黄毛的叫声把我吵醒。是鲍尔斯的电话。

“钟代办,不好意思,有一件事要麻烦你。”鲍尔斯说。

“你说。”

“你早上说的援助物资,你有没有一份清单?”

“有。”

“能不能给我一份?”

“我只有一份,”我说,“我这儿没有复印机。”

“我们这里有复印机,”鲍尔斯说,“我派人一会儿来取。”

“不用了,我正好要出去一趟,顺道可以送过去。”我说。其实,我并没有再出去的计划。鲍尔斯派人来取,还得再送回来,还不如我去送一趟,等复印完了再拿回来,也好确保不会丢失。

就这样,我又去了一趟外交部。

傍晚,我带着黄毛去海边散步。这是黄毛最高兴的时候。黄毛放开四条腿,在沙滩上撒欢。平时我也会光着脚,跟着它跑一段,算是锻炼。今天我没有这样的心情,只是远远跟在黄毛后面走。不知为什么,最近我的心情时好时坏,不好的时候越来越多。也许是人到中年的缘故,也许是一个人独处时间太久的结果,我说不上来。今天我的心情不好,应该是与上午同鲍尔斯见面有关。我高高兴兴去见鲍尔斯,本来想着医疗卫生合作协议和援助物资这两件事,都是好事,同他一说,就能顺顺当当办成,医疗队和医院先遣组就能很快到来。他们的到来对促进两国关系的积极作用,不用我多说,对我个人来说,也意义很大。他们来了,吉多就不再是我孤单一人,我就有了同胞相伴。我可以同他们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吃顿家乡菜,痛痛快快聊聊家乡事。所以,在内心里,我十分盼望医疗队和医院先遣组早点到来。这当然是我的私心。见过鲍尔斯之后,我隐约感觉到,我想简单了,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甚至还有可能出现变数。

黄毛转回来,围着我身边转了两圈,又跑开去。

“我希望是我想多了,但我得有这个心理准备。”我自言自语道。

我边走边顺手捡起沙滩上的贝壳和鹅卵石,放进一个塑料袋里。这些天来,每次到海边散步,我都要捡拾好看的贝壳和鹅卵石。我打算用这些贝壳和鹅卵石铺筑院子里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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