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起来,我都会在挂历上画上一条杠。画一条杠,就代表过去了一天。我好不容易画到了第三十天,也就是说我到吉多已整整一个月了。迄今为止,没有任何有人要来的消息,这个使馆还需要我一个人坚守下去。

这一天,我先后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驴脸德皮打来的,还有一个是布莱恩打来的。每次电话铃响,反应最快的是黄毛。铃声一响,黄毛就会叫起来。有时候,我在院子里侍弄我的菜地,听不见电话铃声。黄毛成了我的门铃和电话铃,只要它一叫,我就知道,要不就是有人来,要不就是电话响了。

驴脸德皮是上午九点刚过打来电话的。德皮主动找我,让我颇感惊讶。开馆招待会之后,我还一直没有见过他。

“代办先生,你看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见个面。”德皮在电话里尖声尖气地说。

“我这两天正好都有空,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说。前一阵子,我忙着拜会各部部长,这两天恰好空着,没有别的安排。

“那就今天吧,我去你们使馆。”德皮说。

“今天?什么时间?”我有点吃惊,看不出来,德皮还是个急性子。他着急想见我,也许有什么要紧事想谈。

“上午十点,不知是否合适?”德皮说。他有点娘娘腔,礼貌倒是一点不少。

“你是说今天上午十点?”我以为听错了。现在到十点连一个小时都不到。

“你以为是晚上十点?”德皮反问,“是的,上午十点。”

“好吧。不过,按照礼节,我想我还是去你的办公室吧。”我这么说,是因为礼节上,一般应该是我去他的办公室。

“不用了,我去你们使馆。”德皮说。

“那好吧。”话说到这儿,恭敬不如从命。也许德皮有什么话在办公室说不方便,想到使馆来,那样就没有其他人可以听得见,我想。

说实话,我还是很期待与驴脸德皮的见面。我不喜欢德皮,看见他那张脸,首先就不舒服,听见他拿腔拿调的声音,身上更是会不自觉地起一身鸡皮疙瘩。我猜不出德皮来要说什么。但他是副总统穆尼身边的人,他要来见我,应该是穆尼的意思。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到穆尼,德皮自己先送上门来,对我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或许通过他能够摸清穆尼的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让德皮这么急急忙忙地要来见我。

我提前烧好开水,泡上一壶茉莉花茶。使馆招待客人,用的大都是茉莉花茶。外国人同我们不一样,总体上不爱喝绿茶。茉莉花茶香气浓郁、鲜醇爽口,他们不仅接受,还很喜欢。久而久之,我们驻外使馆招待外国客人,都以茉莉花茶为主,我到过的使馆都是这样。

“怎么还不来?”我对黄毛说。黄毛看着我,一脸的迷惑。

等到十点,驴脸德皮没有来。南陆地区的人大多不守时,看来驴脸德皮也不例外,我想。我的心理预期是他会迟到十到十五分钟,甚至半个小时,都是可以接受的。一个政府高官屈尊来使馆造访一个外交官,本身就是给了你面子,晚到一点也不为过。十五分钟过去了,我到门口张望过几次,没有看到驴脸德皮的影子。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德皮还是没有露脸。

我一直等到吃过午饭,驴脸德皮也没有出现。我往他的办公室打了几次电话,但没有人接听。

我正生着气,黄毛叫起来。我以为是德皮来了,赶紧到门口去看,结果发现没有人,这才反应过来是电话铃响,赶紧回过头接听电话。电话那头不是德皮,是布莱恩。

“老板,你能去趟医院吗?”听口气,布莱恩很着急。

我一听医院,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问:“现在?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是这样的,老板,有一位你们那儿来的船员,病得很重,刚送到医院。他不会说英语,有空你马上过去帮帮他。”布莱恩说话的语速很快。

“好的,我马上过来。”一听说有我们的船员病重住进医院,我赶紧撂下电话,也顾不上驴脸德皮的事,开车直奔医院。

医院离使馆开车不到十分钟的路。医院坐落在一个避风的山坳里,选址的时候一定是考虑到这样可以躲避南陆地区常见的飓风。医院建筑比较简陋,也就是三排平房,白墙,蓝铁皮顶,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这是吉多最好的医院,看上去还比不上老家的山村医院,难怪达鲁总统提出要先修医院。看到了医院,我才真正感觉到,修医院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间病房里,我见到了布莱恩说的那位船员。病房里床位挨着床位,都有病人占着。我们那位船员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我见到他时,他双眼紧闭,眉头紧锁,脸色苍白,下巴尖削,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

“他是怎么到这里的?”我问值班医生。

值班医生叫伦比,是位高个中年男子,“代办先生,是这样的,布莱恩告诉我,他在海上晕船晕得很厉害,吃了就吐,根本无法进食。如果再随船航行,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船开到吉多海域附近,船长决定临时停靠港口,把他送上岸。是布莱恩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去码头把他接到医院。谢谢你来看望他。他不会英语,我们也没有办法同他交流。”

“那他现在的病情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现在看来,生命危险不一定有,”伦比医生说,“他的主要问题是因为晕船不能进食,目前营养严重跟不上。我们正在给他输液。我觉得,他到了岸上,不晕船了,很快能够自己进食,也就能很快好起来。”

我同医生说话的时候,那位船员微微睁开眼睛。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不过就是与我儿子小松差不多的年纪。小伙子颧骨突出,脸型消瘦,一副虚弱无助的样子,我一下子心疼起来。

年轻人见到我,眼里透出了惊讶与不安。我凑过去轻声对他说:“我是驻吉多使馆的代办钟良,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看得出来,小伙子很警惕。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到吉多。小伙子一句话不说,然后又虚弱地闭上眼睛,不再理我。小伙子一定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他一定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偏僻遥远的岛上,还会有自己国家的使馆。

小伙子不搭理我,我也不再往下问。

“船上有没有东西留下来?”我转身问伦比医生。我想船上肯定会有东西留下来。

“都在那儿。”伦比医生指了指桌上,对我说。

我一看,桌上放着一个手提包和一箱方便面。手提包不大,我猜想里面一定装着船员的随身用品。方便面也一定是船上人特意留下的。他们一定担心他吃不惯当地食品。我们的同胞,别的还好说,就是胃十分顽固,无论如何吃不惯别人的饭菜。我自己就是这样,无论到哪里,一定要吃自己的饭。西餐偶尔吃一顿两顿可以,吃多了就不行。我留意看了看方便面的包装,发现清一色都是香辣牛肉面。我不吃辣,想着一个病人更不能吃辣,恐怕还得想办法给他弄点清淡的食物。

我嘱咐伦比医生照顾好这位船员,便离开了医院。

回到使馆,我花时间熬了一锅粥,摊了一张饼,还煮了几个茶叶蛋。我自己生病,最喜欢喝粥,吃摊饼。我想这个时候年轻船员一定也想吃这些东西。傍晚时分,我带着稀粥、摊饼和茶叶蛋,拿上一瓶从国内海运来的酱菜,开车又去了趟医院。

进病房的时候,小伙子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见有人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我把带来的晚饭放在他的床头柜上,让他坐起来吃。

“我想,你肯定很想吃点清淡的东西。我给你熬了粥,做了烙饼和茶叶蛋,还带了点酱菜,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说。

小伙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几样东西,眼睛里透着想吃的眼神,手却没有动。

看着小伙对我还没有解除疑虑,我不好勉强,就对他说:“这样吧,我晚上还有事,我把东西放在这里,明天再来看你。”

那天晚上,我从医院直接去了E国驻吉多使馆代办史密斯的官邸,参加他举办的E国国庆招待会。史密斯的官邸是一栋还不错的房子,砖墙铁皮屋顶,院子很大。院子里临时搭建了一个大帐篷。我到的时候已经晚点,史密斯正在讲话。我悄悄站进客人堆里。

招待会是外交不可缺少的一种社交活动。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招待会,吃也吃不饱,喝也喝不好。但不管你是不是喜欢,你都得习惯经常出入这样的场合。招待会只是一个通称,英语叫作“reception”,可以有几种不同的形式。最简单的是酒会,提供饮料和一些手拿的小吃 f inger food 。还有冷餐招待会,准备的食物会多一些。另外还有一种形式,虽然也叫招待会,实际上等同于正式宴请,可以围着桌子坐下来,菜也一道道上。外交官参加招待会,吃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场合,你可以见到许多平时见不到的人,同他们聊聊,也可以得到平时得不到的信息。如果运气好,找对了人,有时还可以直接把事情办了。

讲话环节一结束,我上前同史密斯简单聊了几句,送上国庆祝福之类的话。我也同刚讲完话的外交部常秘鲍尔斯打了招呼。鲍尔斯问起医院项目的事。我告诉他,我已经向国内报告,但还没有得到答复。

鲍尔斯说:“达鲁总统十分关心这件事,希望能尽快得到你们的积极答复。”

我说:“我相信我们国内一定会给予积极考虑。一有答复,我马上告诉你。”

“那好,我等你的好消息。”鲍尔斯说。

有人凑过来找鲍尔斯,我知趣地走开了。我刚想去吧台取杯饮料,突然听见身边有人招呼我,回头一看,是基比代办伦杰。

“你好!代办先生。”我赶紧应了一声。

“你说的事,我问过他们了。他们说,他们没有说过撞你的人是基比人。”伦杰悄悄凑到我耳边说。

“Is that so? ”我惊愕地说,“可他们告诉我是基比人。”

“他们说不是。”伦杰坚持道。

“那他们说是谁?”我问。

“他们没有说。”伦杰答。

“这就奇怪了。”我说。同时在想,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吉多方面告诉我撞我的人是基比人,伦杰去问,他们又否认。针对不同的人,他们有不同的说辞,只能说明他们没有说实话。他们一定是藏着掖着什么。那么,他们藏着掖着什么呢?

“我很高兴撞你的人不是基比人,我也不相信基比人会做这样的事情。”伦杰显然心情轻松下来。我能理解伦杰的心情,碰到谁也不愿背这样的黑锅。

我正在琢磨怎么回复伦杰的话,有人插话进来:“你们俩在说什么?这么神秘!”

抬头一看,是驴脸德皮。我等了一天他没有来,想不到他在这儿出现了。

伦杰见德皮过来,借口走开了。

“不好意思,上午我失约了。”德皮笑嘻嘻地说,“你知道,就在我准备出门时,副总统把我找去了,一直忙到现在。”

“哦,是这样。”我淡淡地回道。我不好判断他说的是真还是假。基于仅有几次同他打交道的经历,我知道对于驴脸德皮,不能以常识来判断。

“代办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借一步说话。”德皮说。

我们离开帐篷,经过吧台时,德皮拿了一杯红酒,我拿了一杯新鲜椰汁,来到院子一角。那里有一棵高高的椰子树,树上挂着椰子,我们就站在椰树下。

“还是这里舒服,帐篷里有点闷。”我说。

“听说你见过总统了?”德皮问。

“见过了。”

“听说你们谈了修建医院的事?”看来驴脸德皮什么事都知道。

“谈了。”既然德皮知道,我也没有必要隐瞒。

“你们同意了?”

“我已经向我们政府报告,但还没有接到反馈。”

“哦!”德皮好像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们已经同意了呢。”

“还没有。”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非常感谢你们对吉多的支持,”德皮表情转为严肃挡,“穆尼副总统很重视发展我们两国之间的关系。”

“我们同样十分重视发展同吉多的关系。”我顺着他的话说。我在等德皮接下去会说什么,这第一句话只是一个过门,下面会有一个转折,转折之后才是他找我的真正原因。

“我在想……”德皮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欲言又止。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把话说完。我本能地感觉到德皮想同我说的事与修建医院有关。

“我在想……”德皮的吞吞吐吐同他平时的表现不一样,“我在想…… 这当然是我个人的想法,不代表其他人,特别是不代表副总统的想法,而且也只是一个想法。”

“你说吧。”我说。

“你知道,我们马上要举行大选了。穆尼副总统将作为本党候选人参加大选。现在形势对我们不利,你知道为什么吗?”

“愿闻其详。”我其实大概能说出几个原因来,譬如吉多经济状况不好,现政府政绩不佳,反对党经营有方、力量增强等等。这些都可能是原因。但我不想说,我更想听听德皮怎么说。他是穆尼身边的人,他说的话能反映出他们的真实想法。

“我不认为是穆尼副总统缺乏政治魅力,”德皮说,“不是的。恰恰相反,穆尼副总统是吉多最有魅力的政治家。是的,最有魅力的政治家。与反对党相比,我们现在缺的是资金。反对党从外面弄来不少钱,他们在用钱拉拢选民。所以,我在想……”

“你说什么?”有打碎杯子的声音以及随之而起的惊叫声传过来,我没有听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说你们……你们……”德皮把脸凑过来,“能不能直接给我们一笔……”

“主任先生,”我打断驴脸德皮的话,“我们最好找个合适的时候再谈,你说说你的想法,我也把我们的政策给你介绍一下。”

到这个时候,用不着德皮再往下说,我已经明白他想要说什么。德皮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想说的就是希望我们能向他们直接提供现金。根据我们的政策,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向其他国家的一个党派提供支持,不符合我们不干涉别国内政的一贯原则。我不希望德皮再往下说,再往下说,把话彻底挑明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拒绝他,双方都会难堪。

“你知道,代办先生,”德皮大概听出我的态度,换了一种态度,“你大概也明白,有人在同我们联系。他们愿意向我们提供支持。我找你是想转达穆尼副总统的意思,穆尼副总统还是想同你们发展关系。”

听出来了,德皮是在威胁我。这个家伙是有备而来。他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如果我们不给他们提供现金支持,他们就会去找别人,这个别人百分百就是那一方的。德皮就是想用那一方来向我们施压,让我们同意向他们提供现金支持。

“主任先生,”我不能再作矜持——尽管矜持是外交官特有的气质,毫不客气地对德皮说,“我想有两点必须向你说明白,一是我们赞赏吉多政府对我们国家领土完整的理解与支持,我们同吉多两国拥有良好的合作关系。自从两国建交以来,我们向吉多提供了力所能及的援助,给吉多的国家发展和人民生活带来了许多好处。我们还将继续这样做。二是我们奉行不干涉别国内政的原则,这是我们永远也不会改变的立场。我们不插手吉多的内部事务,这一点也请你理解。”

一阵大风刮过来,把院子里的树叶刮得乱响。一个椰子从树上掉下来,“砰”的一声,掉在我和德皮身边,我和他都吓了一大跳。我们两个人都有可能被那个掉下来的椰子砸到。

“要下大雨了。”有人在叫。

“下雨了。”德皮跟着说了一句,窜回到屋里。

再次见到船员小伙是第二天早上。外面下起雨来,还好是太阳雨,刚出门的时候刮过一阵风,就下起雨来,开车没走多远,又云散雨停了。也许是因为离开了不停摇晃、永远站不稳的渔船,又在医院睡了两天安稳觉,小伙子的气色红润了许多,精神也明显见好。看见我进来,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眼神不知道往哪里搁。

“我带来的东西你吃了?”我问。

“吃了。”小伙子嘿嘿笑起来,怯怯地说。

“好吃吧?”我扫了一眼床头柜,我带给他的粥和烙饼都吃完了,只剩一个茶叶蛋。

“好吃。”小伙子又嘿嘿笑了笑。

“听口音,你是北方人吧?”

“是。”小伙子点点头。

“难怪你会晕船呢,现在好点了?”

“好多了。”

“你有没有船员证?”我问。我想了解证实一下他的身份,有什么事也好办。

“有。”小伙子说着,从手提包里掏出他的船员证。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小伙子叫刘阳,二十一岁。

“真年轻。”我说,带着羡慕的口气。

小伙子腼腆地笑笑。

“你是怎么到吉多来的?”我问。

刘阳抬头看了看我,然后低下头,说起他的经历。

“我和几个老乡看到一家国内公司招聘海员,我们就去应聘,”刘阳说,“公司很快就录用了我们,把我们送到一家外国渔业公司当海员。经过一段时间的简单培训,我们就被派出海捕鱼。我们几个都是大山里出来的,从来没有出海航行的经历,一出海,就又晕又吐。他们几个还好,没几天就习惯了,也不再晕船。只有我一个人晕得最厉害。开始我以为,我比他们多晕几天也就能适应。没想到我越晕越厉害,不断吐,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我一边晕船,一边还要坚持干活,身体越来越虚,到后来实在干不动了,只能躺在船上,什么也做不了。原本我以为出一次海,十天半月就能回到陆上。哪知道这一出海就是好几个月。最后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如果继续留在船上,我肯定会死在海上。我吵着闹着要下船,老乡也替我找船长求情,船长看我实在不行了,就同意让我下船。但离得那么远,他不可能把我送回国去。当时,我们的船正好航行到这个岛附近,就把我放下来。上岸时,我连这个岛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个岛叫吉多,是南陆的一个小岛国。”我说。

“吉多,”刘阳说,“这个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很正常,这是个小岛。”我说,“一般人都不会听说。不瞒你说,我这个搞外交的,来南陆之前,也没有听说过吉多这个地方。”

“下船之前,”刘阳继续说他的故事,看来有很多话他一定憋了很久,想一吐为快,“我和一起出来的老乡抱头痛哭。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下船以后是凶是吉。不瞒您说,我完全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小岛上还会有我们的使馆。昨天睁开眼睛看到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刘阳说到这儿,有些难为情。

“我猜你肯定不敢认。”

“对,我没有想到会有我们的人,再说了……”刘阳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你不会以为我是当地人吧?我晒得有这么黑吗?”我哈哈笑起来。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敢认我。

“有点。”刘阳轻轻地说。

我无语,只能自嘲地笑笑,换了个话题。

“不用担心,有我呢。你的运气不错,我们使馆刚建起来,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会尽力帮助你。”

“一个人?”刘阳顿时瞪大眼睛看着我,惊讶地问。

“对啊,就我一个人。”我笑着说。

刘阳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想,好好养病,身体养好了,我再想办法把你送回国。”

“好的,我会的。”刘阳点了点头。

告别刘阳,从医院出来,想到现在吉多又多了一个同胞,我异常兴奋。自从踏上吉多岛,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我的同胞了。布莱恩自称有我们的血统,但我不觉得他和我同宗同族。我渴望遇到一个真正的同类,说上几句家乡话,慰藉一下思乡之情。我根本没有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遇到自己的同胞。见到刘阳,我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和激动。

回到使馆,小狗黄毛叫着欢迎我,在我身边转圈,伸舌头舔我的手,当然还不停地摇尾巴。

“黄毛,你乖点,这几天我忙,”我对黄毛说,“我有人要照顾,他是我们自己家里来的人,我要好好照顾他。”

黄毛傻傻地看着我。它当然不懂我的心思。刘阳让我想起儿子小松。自从见到刘阳,我甚至会出现幻觉,觉得刘阳就是小松,小松就是刘阳。刘阳到吉多来,就是小松到吉多来,来看我,来陪伴我,让我不再觉得孤单。

我走到院子里,思绪还在儿子身上。长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亏欠儿子太多。说出来,别人可能难以理解。结婚不到两个月,我就出国常驻,连儿子出生都不能回家。算起来,我陪在儿子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外交圈一直流传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有个常驻国外多年的外交官回国休假。回到家里,他的儿子不肯认这个父亲,躲在妈妈背后,不肯叫他爸爸。到了晚上睡觉的时间,儿子问他妈妈:“妈妈,这个叔叔为什么还不走?”

这个故事流传很多年了,不知道确有其事还是有人杜撰。我一直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凭空编是编不出来的。所以,每次有人说起,我心里总是酸酸的。小松还小的时候,我回国休假,有好几天,他都不认我这个父亲。小松倒没有问“这个叔叔为什么还不走”,但他挣扎了好几天才喊出一声“爸爸”,我流泪了。我对吕淑琴说,我要争取在国内多待一段时间,好好陪陪儿子。不过,这由不得我。我们这一代正好赶上国家外交大发展的时代,驻外使领馆需要大量人手,我在国内待不了多久就要出国常驻,在国外的时间远远超过在国内的时间。

这次到基比前,儿子在上高二,我本想陪儿子参加完高考再出国,尽一份做父亲的责任。结果,我的如意算盘再次落空。接到赴驻基比使馆工作的通知,我特意去征求儿子的意见。

“爸,你走吧。我没事。”儿子说,“你在家里,我反而压力大。再说了,我长大到现在,你也没有管过我什么,我已经习惯了。”

儿子的话,堵在我心上。我得承认自己确实管他管得不多。没有我在身边,小松的成长总是少一块。缺少母爱的孩子难,缺少父爱的孩子也不易,尤其是儿子。好在儿子争气,没有因为父亲不在身边而放松自己,从小自制力强,很小就帮着母亲做家务,在学校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这让我备感欣慰。外交官的孩子,因为家庭经常处于不完整状态,容易出问题,甚至学坏。我的同事中不乏这样的例子。小松却从来没有让我有过这样的担心。

我坐在院子里的铁椅上,眼前是热带的花草树木,黄毛跟着我,趴在铁椅脚下。

唯一让我觉得遗憾的,是儿子不愿子承父业。我希望儿子将来接我的班,当一个外交官,但他不愿意。高中分科的时候,我希望儿子进文科班,以后上外语大学。儿子死活不同意。我当时正好在国内。我去找儿子商量,做他思想工作,他却毫不客气地对我说,他不进外语学院,将来也不当外交官。我问他为什么,儿子白了我一眼说,不为什么。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吗?”我问蹲在身边的黄毛。黄毛看了我一眼,又把头转过去了。

儿子不说,我心里明白,儿子不愿像我一样一辈子在外颠沛流离,连家也不顾。记得有一次,吕淑琴去换煤气罐。当时家里用的是煤气罐,我在家时每次都是我去换,我不在,只能吕淑琴去。自行车上挂个煤气罐,空的时候还好,满罐的时候连我骑起来都费劲。吕淑琴不敢骑,只能推着走,但推也不易。那次,吕淑琴被路过的汽车剐了一下,连人带车摔倒在地,手上膝盖上都蹭破了皮。吕淑琴流着眼泪回到家,抱怨我不在。儿子心疼母亲,母亲哭,他也哭。当时,只有十岁的儿子发誓这辈子不当外交官,要在家里陪母亲。从此后,每次家里换煤气罐,儿子都要陪母亲一起去。这件事情,吕淑琴没敢写信告诉我,怕我在国外担心,还是在我回国时才悄悄同我说的。

为了这,我没再劝儿子,让他自己选择上了理科班。

刘阳让我不自觉地儿女情长起来,也似乎激发起我的父爱来。我觉得老天好像是专门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弥补对儿子的亏欠。我一直想证明,只要给我时间,只要儿子在我身边,我有着像海洋一样宽阔深沉的父爱,完全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好父亲。

黄毛汪汪叫了两声。我看看手表,已经到午饭的点了,黄毛一定饿了。我得去弄点吃的,给自己,也给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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