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边收拾房子,一边准备开馆暨庆祝我们国家同吉多建交十周年招待会。

因为吉多方面的拖延,我抵达吉多时离两国建交纪念日只剩短短七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筹备一场招待会,在一个人员编制充足的使馆还好,琐事再多,大家分分工、加加班,差不多三天还是可以解决问题的。可现在的问题是,使馆只有我一个人,一个光杆司令,需要做的事情远比我盘算过的要多得多、困难得多。一般而言,到国外建一个使馆,最起码需要三四个人。三四个人的活,现在需要我一个人来完成,难度可想而知。

对我来说,目前最好的选择是把招待会推迟一段时间,等到环境熟悉了,生活安顿了再举办。 I don\'t have that luxury. 临走前,居华大使一再要求我尽快把使馆建起来。我明白居华大使的想法,G方同我们对吉多的争夺激烈,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我们尽快以某种方式对外重申我们同吉多的关系。再说了,每行每业都有自己的职业本能。建交周年这样的纪念日,凡是外交官都会有一种本能的职业好感。还有什么时间比在这样的日子举办开馆招待会来得更合适呢?没有。我自问自答。这么好的机会,我不会,也不可能轻言放弃。我对自己说,不管多苦多累多难,无论如何也要如期举行招待会。

前三天的时间我把使馆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还好,房子里的家具都是现成的,只需收拾干净,擦擦门窗,扫扫院子,理理树枝。我不想雇人帮忙。我在山里长大,大学毕业后又在农场锻炼过,自认是把干活的好手。山里出来的人,对事情最本能的反应就是能自己干的就不让别人干,能节俭就节俭。这是骨子里的东西,想丢都丢不掉。不过我发现,真做起来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茅屋不大,院子却不小,里面种了三角梅、鸡蛋花树,还有一棵一人高的椰子树和一丛香蕉树,仔细收拾一遍花了不少时间,累得我腰酸背疼。我一边干一边感叹岁月不饶人,后悔自己在这个岁数还要逞能。

院子好不容易收拾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茅屋多少有点我们的民族特色。这颇费心思。使馆的牌子,我从基比带了来。牌子是铜制的,上面刻着使馆的中英文名称,很是醒目。我同时带来的还有锤子、钳子和钉子。出发前,我担心初到吉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具,耽误该做的事,所以随身带了来。说实话,我也喜欢这些工具,随身带着心里踏实,有什么需要敲敲打打的,就不需要临时去找人了。现在果然可以派上用场。我在门外右侧墙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钉上钉子,把铜牌挂上去。挂完铜牌,我退后几步,仔细打量一番,觉得挺满意。铜牌一挂,来人一看,便知道这是我们国家的使馆。

布莱恩来送电话机。我几次催促,他才把电话机送来。如果不催,鬼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布莱恩热心,但热带人身上的毛病一样不少,所以找他办事,我的办法是多盯着。

布莱恩看到新挂上的使馆铜牌,在门外看了半天,还逐字念了一遍,然后大着嗓门叫我。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赶紧走出去,看见他在那里傻笑。

“This is really very nice! ”布莱恩边说边朝我伸出大拇指。布莱恩说话时,嘴夸张地张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看上去比我还高兴。

“是吗?”我有点得意,又觉得布莱恩有点小题大做。

“当然喽,”布莱恩说,“这一挂,整个房子就不一样了,气派多了。”

“那倒是。”我同意他的说法。使馆铜牌一挂上,茅屋不再只是茅屋,而是有了新的身份,新的生命。

布莱恩帮我把电话装好后才走。电话除了吉多,国外只能打到基比,国内太远,连不上。即便如此,我也已相当满足。有了电话,我就可以同外界保持联系。我试着给居华大使打长途。电话竟然通了。我有点激动,心跳加快、喉咙发干,说话的声音都有点艰涩。虽然分开没几天,但真是如隔三秋。我在电话里向居华大使汇报我到吉多这几天的情况,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地方作为使馆,现在正在布置。居华大使连声说好。听得出来,他也有点激动。居华大使问我有什么困难,我说没有。我说我正在筹办建馆招待会,一定如期举行。居华大使说,他期待我的好消息。

屋外有了一块表明身份的铜牌,屋内却总觉得少点什么。我想了想,找到了原因。缺少烘托气氛的装饰。最好有几个红灯笼,往屋里一挂,就有了气氛。我来的时候连工具都带了,但百密一疏,压根儿没想到要带些装饰品来。灯笼没带,其他传统文化装饰也行,但我没有,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吉多这样一个偏远的岛国,除我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同族同胞,上哪儿去找与我们民族文化有关的装饰品?我突然想起挂历,来的时候我带了几本,想着自己要用,也可以送人。那个年代,国内时兴美人挂历,我没有要。我带的是风景挂历,挂历上都是风景画,山山水水,赏心悦目,加工一下就是不错的装饰品。我赶紧把挂历找出来,选出几幅喜欢的,剪下来,加了白色卡纸做的框,贴到客厅光秃秃的墙上。说来奇怪,有了这几幅山水画,屋子顿时有了灵气,我也有了归属感。

“你还真行,老板,没过两天,就把茅屋真正变成了你们的使馆!”“假国人”布莱恩每天都来转转,看看能帮上什么忙。这天他送柴油发电机来,看着屋里的改变,便不停地夸着。

我笑着,没有说话。

“These pictures are really beautiful.”布莱恩一脸羡慕地盯着那些山水画。

“那当然,我们国家地大物博,山水风景漂亮着呢。”我得意地说。

“是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我这辈子一定要去看看。我可是你们的同族后人,我的爷爷就出生在那里。老板,你得安排我去一趟,去看看我爷爷出生的地方。”布莱恩半真半假地说。

“好啊,等你定了时间,我给你办签证。”我笑着说。

“我说的可是真的。”布莱恩认真起来。

“明白,”我顺着他说,“有机会我一定给你安排。”

“那说定了。”布莱恩说。

“说定了。”我说。话虽这么说,但我无法给他任何承诺。

整理内务的同时,我也开始为举办开馆招待会做准备。首先要准备请帖。来吉多时,我带来一些空白请帖。驻外使馆用的请帖有两种,一种带国徽,一种不带国徽。国徽是国家的象征。带国徽的请帖只能大使用,因为大使是国家元首的特命全权代表,代表国家。大使不在,代办也可以用,代办代表大使,其他外交官却绝对不能使用。在吉多我是代办,以我的名义举行招待会,我很荣幸可以使用带国徽的请帖。这是我第一次以自己的名义使用这种请帖,我一个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同我们的国徽联系在了一起,内心里油然生出满满的自豪感。不过,现在我首先需要做的是设计一个请帖的样式。使馆只有我一个人,没人帮得了我,只能亲自动手。那个年代,电脑刚刚兴起,还没有普及,即使有,我也还没学会。所以,我还是采用老办法。我让布莱恩找一台英文打字机,他找来一台老式的。我先打出一个样式,不满意,再打一个,还是不满意。要么字的排列有问题,要么格式不美观。反复试了几次,总算确定一种格式。上面的英文字是这样的:

TO MARK THE OFFICIAL OPENING OF THE EMBASSY

amp; the 10th Anniversary of Diplomatic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eople\'s Republic amp; the Republic of Jito

Charge d\'Affaires a.i. of the Embass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in the Republic of Jito Mr. Zhong Liang

requests the pleasure of your company

at a reception at 19:00, Thursday, March 18, YYYY

请帖下面写着地点。样式确定后,我一口气打印了四十张。邀请名单,我来吉多前准备了一份,其中包括总统、副总统、内阁部长、外交部官员、警察总监等,还有其他国家驻吉多的外交代表。所有请帖都是1+1,也就是来宾带配偶。我算了一下,四十张应该足够。我根据名单打好信封。请帖里没有写客人的名字,信封上一定要写明,这是规矩,疏忽不得。打完,我又认真核对两遍,确保正确无误。然后,我带着准备好的请帖去拜访外交部常秘鲍尔斯。我把请帖交给鲍尔斯,请外交部帮忙分发。鲍尔斯一口答应。其他国家驻吉多使节的请帖,我让布莱恩替我送去。这样一来我可以省出不少时间。

最后的两天,我把精力集中在招待会的准备上。准备讲话稿,准备招待会的布置,还要准备吃喝。要大包大揽做所有事,我一个人肯定做不了,也来不及。讲话稿只能我自己准备,其他的事情,我想了一个办法,外包给布莱恩,让他全权负责。我同布莱恩商量好招待会的场地该如何布置,酒台食品台该放在哪里,需要几个招待员,还需要几个洗碗碟的。我还同布莱恩商定了菜谱,订了八十人份的酒水和食物。我估计招待会能实到五六十个人。多订几份是留有余地,避免到时出现尴尬。

现在我终于站在茅屋使馆门口,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刚才我还在紧张地同“假国人”布莱恩较劲。我原来做过礼宾工作,喜欢对每个细节都抠得很细。布莱恩一口一个“No problem”,关键时候却容易掉链子。我让他提前一个小时准备好食品,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打过几次电话,但他就是不接。眼看离招待会开始只有不到十五分钟了,他才带着人把东西送来。

“你们怎么才来?”我朝布莱恩狠狠瞪了一眼。礼宾工作的经历让我最讲究准时,最痛恨拖拉。

“不好意思,老板,”布莱恩笑嘻嘻地说,“遇着点小麻烦,不过,耽误不了您。”

还好,酒台食品台事先都已准备好,酒水事先也已经摆好,只要把食品放上餐台就行。

我看着布莱恩他们把食物放好,又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确信一切准备就绪,才来到大门口。

几天的忙碌,终于等到举行招待会的正日子。从今往后,使馆就算正式开张了。

热带的白昼长,快到七点了,天还亮着,夕阳好像舍不得离开,阳光透过椰树叶子的缝隙照在我的身上,传送着强烈的热度。不知是因为夕阳的照射还是心里紧张,我虽然只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衣,依然感觉炎热,热得有点窒息。我不停地来回踱着步。说实话,我内心是紧张的。过去我也经常在招待会上担当迎来送往的角色,但那是作为礼宾官替大使迎送客人。客人一到,我会上前问候迎接,然后把他们引见给大使。客人走时,由我代表大使把客人送出门外。这一次,我不再是大使的礼宾官,我自己成了主人。我是以使馆临时代办的名义作为主人举办招待会。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和体验。

儿子小松小的时候,一次不知从哪儿听说临时代办这个词,回家来问我:“爸,临时代办是个什么官?”

我一下子被儿子的问题给难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想了想,对儿子说:“这么说吧,临时代办有点像你们的代理班主任。如果班主任生病了,或者临时有事请假,就由别的老师代理,管你们。”

那时儿子还小,我只能这么解释。儿子眨巴着眼睛,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实际上何为使馆的临时代办,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每个驻外使馆都有大使,大使离开驻在国境内的时候,比如回国休假、出差等等,就由大使馆的首席馆员,也就是二把手,出任临时代办,代理大使负责使馆的事务。这样的临时代办,级别可高可低,取决于使馆的大小和首席馆员配备的级别。大的使馆有公使、公使衔参赞,中等使馆大多是参赞,小的使馆就说不定了,有的是一秘,有的甚至可以是二秘或者三秘,这是一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是两国之间本身建立的就是代办级外交关系,两国派驻对方国家使馆的最高外交官就是代办,而不是大使。那个代办就是代办,前面不加“临时”二字。现在很少有这种情况。这样的代办,级别往往比较高,实际上可以等同于大使。我在吉多出任的临时代办又是另外一类情况。我没有到吉多前,我们国家没有在吉多设立使馆,两国之间的关系由驻基比使馆负责,驻基比的居华大使同时兼任驻吉多大使。也就是说,居华大使一人兼着驻两个国家的大使。我来到吉多,建立起新馆,大使仍由居华兼任,但两国关系的具体事务转移到驻吉多使馆,由我当临时代办,代替居华大使管理使馆事务。

这听起来很啰唆。外交就是这么啰唆。连一个代办都有这么多种说法,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国际上专门有各国签署的公约,对外交官的名称、级别和享受的待遇做出规定。

我到吉多出任使馆的临时代办,外交职衔的级别没有变化,还是一等秘书。说实在话,我内心里多少有点失落。外交官们或多或少心里都揣着一个大使梦,喜欢听人叫一声“Your Excellency”,也就是“大使阁下”的意思。我当然也不能免俗。我希望自己能不断进步,希望这次能当上参赞。参赞是当大使的必经之路,要想圆上大使梦,这一步必须要迈出去。当然这是我自己心里想的,当着别人的面,我什么也没有说。出乎我意料的是,居华大使找我谈话时,特意提到我的级别问题。

“这次情况特殊,国内急着让你过去,关于级别,现在暂时不变,但我会替你想着的。”居华说。

“谢谢大使。”我说。我知道居华大使说的是给我解决参赞的职衔。我感谢居华大使想着我,但我知道这得由国内决定,也取决于我这次能不能在吉多有所建树。这次情况紧急,要不国内也不会只派我一个人到吉多。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也是一次机会。

以临时代办的身份站在门口等待客人到来,我第一次真正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担子。吉多是个小国,但我能搞定这个国家吗?因为有G方插手争夺,我们同吉多的关系突然就处在我们国家外交斗争的第一线,重要性远远超过吉多本身应有的分量。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我能顶得住吗?居华大使这次给我两个任务,一个是稳定两国关系,还有一个他没有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他说到时候会同我说,我也不好多问。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这是我们的纪律。我能完成居华大使给我的两个任务吗?

眼看着时间到了,客人还没有来,我开始担心客人会不会来,会来多少人,总统会不会来,副总统会不会来。

“布莱恩,客人怎么还不来?”看见布莱恩搬着一箱啤酒从我面前走过,我忍不住问。

“别急,老板,”布莱恩笑着说,“你还不了解我们吉多人,我们都习惯晚到。”

“是,你说得对。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其实,布莱恩不说,我也心知肚明。南陆人都有拖拉不守时的习惯,基比是这样,吉多也这样。

正担心着,有客人来了。最早来的是基比驻吉多使馆代办伦杰和他的夫人。大概是因为我在基比常驻过的原因,伦杰很给面子,第一个到,让我很是感激。我同伦杰热烈握手,感谢他第一个来给我捧场。

接着来的是外交部常秘鲍尔斯。鲍尔斯中等个子,和我差不多高,偏瘦,黑眼睛、黑皮肤,比我小三五岁,不过花白头发却一点不比我少。我每次来吉多,都要同吉多外交部打交道,少不了要见鲍尔斯,见得多了就熟了,成为朋友。我总觉得我与鲍尔斯有不少相同之处。

“Thank you for coming.”见鲍尔斯过来,我赶紧迎上去,热情地同他握手。鲍尔斯一来,我心里有了底。

“Well, my friend, Congratulations! You know it is not easy.”鲍尔斯向我表示祝贺。鲍尔斯曾在欧洲留学,说话拿腔拿调。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留在欧洲,要回到吉多。鲍尔斯告诉我,他毕业后曾经在欧洲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本来以为会一直在那儿待下去,但他在欧洲水土不服,不能适应那里的气候,一是太冷,二是晒不到阳光。他本想熬上几年,以为终会适应,结果恰恰相反,他在欧洲待的时间越长,越不能适应那里的气候,身体的反应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想念热带,最终还是决定回到吉多。

“是,是不容易。”我顺着他的话说。鲍尔斯的话有点奇怪,既是祝贺,又有感慨。这次到吉多后我去拜访鲍尔斯,向他报到。除了对我到吉多建馆表示欢迎外,鲍尔斯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一句。联想到布莱恩提到G方有人来过,我认定他话里有话,在我们在吉多建馆的事情上有难言之隐。我没有直接问,而是拐着弯套他的话。鲍尔斯是个聪明人,明白我的意思,但不直说,只是暗示有人对我们在吉多建馆有不同意见。我想问是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这是人家内部的事情,就是问,他也不一定说,反而尴尬。于是我旁敲侧击,问他G方是否有人来过。鲍尔斯讳莫如深,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的态度更加印证了我的怀疑。

“Well,你让我们发的请帖,我们都替你发了。估计今晚会有不少人来。” “Well”是鲍尔斯的口头禅,似乎没有这个,他就开不了口。

“谢谢,没有你的帮助,我这个使馆恐怕开不了。”我一语双关地对鲍尔斯表示感谢。

“不用客气。”鲍尔斯欠欠身体。

“那,今天晚上还是你讲话?”我问。我在招待会上会有一个致辞。在拜会鲍尔斯时,我提出希望吉多方面也有人出面讲话。鲍尔斯当场答应,说到时他会代表吉多政府讲话。吉多国家小,总统自己兼着外交部长,外交部的常秘就是二把手,负责处理外交部的日常事务。所以,由常秘讲话是再正常不过的安排。

“是的。”鲍尔斯点点头。

客人们陆续到了。就像做生意,只要开了张,后面就会有生意跟来一样,举行招待会,只要有客人来,其他客人也就随之而来。我站在大门口,同客人们一一握手,一边同他们寒暄,一边把他们请进客厅。现在我不再担心客人会不会来,而是担心我一个人是不是忙得过来,会不会怠慢来客。我一会儿站到门口迎接客人,一会儿抽空到客厅同客人聊几句,生怕冷落他们。此时的我分身乏术,恨不能变成万能的孙悟空,拔几根汗毛,吹口气,变出许多个自己来。

正在这时,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蓄着络腮胡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谢谢你的邀请,”络腮胡子说,“我叫布朗,是P国驻吉多代办。”

“欢迎。”我说。

“吉多这里没有几个外交官,也欢迎你到吉多来。”布朗说。

“谢谢。”我说。

“Interesting,吉多这么小一个国家,你们也来建馆了。我猜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吧。”布朗不阴不阳地说。

布朗的话像是让我吃了一只苍蝇。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布朗显然话里有话,但这会儿,我没有工夫理他。

不一会儿,客厅挤满了人,有吉多议会议长,十位内阁部长当中来了五位,还有各部委常秘、警察总监以及吉多政府其他高官和他们的夫人们,都来了。值得一提的是警察总监叫尤素福,他是带着夫人一起来的。我一看他的夫人,心里就乐了。原来他的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飞机上坐在我身边的那位胖嫂。常驻吉多的其他国家外交官、国际组织代表以及他们的夫人们也都来了。看着那么多人来捧场,我虽然忙,心里却是高兴的。

现在只剩下总统和副总统还没有到。鲍尔斯说他们两个今天都会来。

就在大家等待总统到来的时候,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此时,我还不知道这个人将成为我在吉多怎么也绕不过去的苦主。

“晚上好,欢迎你来!”我迎上去向来客打招呼。

“晚上好,好像今天来的客人还不少。”来客说,声音有点女气,口气有点怪。

“是,来的人不少,也很高兴你能光临。”我依然客气地说。

“我们见过面。”来人诡异地笑了笑。

“你是……”他一笑,脸一下子拉长了,我突然想起飞机上那个尖叫的驴脸男子。“是的,我们在飞机上见过面。”

“我叫德皮,是副总统办公室主任。”来人自我介绍说。

“很高兴认识你,德皮主任。”我说。

世界真是小,来吉多的飞机上给我印象最深的两个人,今天竟然都来参加我的招待会。

“我是代表穆尼副总统阁下来的,”德皮神秘地把他的长脸凑过来,轻声对我说,“他今天有事来不了。”

“欢迎,欢迎!”我说。副总统穆尼不能来,让他的办公室主任来,在礼节上挑不出毛病,但副总统不来,我还是有点失望。我担心总统会不会也变卦不来。

还好,德皮到后没多久,总统达鲁和夫人就到了。身材魁梧的达鲁总统穿着短衣短裤,脚穿一双拖鞋。

“欢迎总统阁下。”我赶紧迎出去。

“谢谢你的邀请。”达鲁总统握着我的手,很郑重严肃地对我说,“钟代办,我代表吉多政府正式欢迎你们在吉多设立大使馆。这是两国关系中的一件大事,是我们的荣幸,也是对我们的巨大支持。当然,我也非常欢迎你来我们吉多当代办。”

达鲁总统说的时候,特意把“你”字拖长,说完,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十分高兴总统阁下和夫人出席我们使馆的开馆招待会,”我说,“你们的到来是我莫大的荣幸,让我感激不尽。”

“不用客气,这么大的事,我们当然要来。”达鲁总统大笑着说。

总统一到,鲍尔斯就走过来,示意我招待会可以开始了。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招待会都会有专门的司仪,主持招待会的每一个环节,要么由使馆的二把手担任,要么由外文、形象俱佳的其他外交官担任,但我是光杆司令,使馆没有第二个人。我只能自导自演,唱独角戏,自己当自己的司仪。我先把总统达鲁和常秘鲍尔斯请到身边,然后拍拍手,招呼大家都聚拢来。客厅不大,来的客人多,有的已经站到院子里去了,听见招呼,都聚拢过来。我清清嗓子,宣布招待会正式开始。

首先要奏两国国歌,先是吉多国歌,然后是我们的国歌。事先,我准备了一个双卡录音机,两边各放一盘磁带,一盘是吉多国歌,一盘是我们的国歌。我把放国歌的任务交给了布莱恩。事先也同他演练了好几遍,避免他搞错顺序。

我一说奏两国国歌,等在录音机边上的布莱恩按下一个“play”键,吉多国歌响起来。吉多国歌奏完,布莱恩按下停止键,换一边摁下去,放我们的国歌。国歌放完,我松了一口气。

外交讲话是有讲究的,要遵循一定的套路。两国国歌放完,轮到我讲话。我多次为居华大使起草过讲话稿,对写讲话稿有一定心得。准备讲话稿,有几个基本点一定要照顾到,譬如,你到别人的国家,总得说说人家的好,夸夸人家吧,这是其一。譬如,你是外交官,总要说到两国关系吧,这是你主管的领域,责无旁贷,最好讲一两个两国建交的传奇故事,这又是一个方面。还譬如,两国关系中总有一些重要的问题,尤其是敏感问题,也要涉及。

这次为自己准备讲话稿,还是费了我不少脑子和时间。在做其他事情时,我也会惦记着讲话稿。虽然有套路,虽然就是那些话,但针对不同对象,面临不同情况,处在不同场合,在遣词造句、起承转合、层次顺序上都有不同,做起来并不容易。再说了,这是我到吉多后第一次讲话,我也一定得开个好头,有个好的亮相。我心里清楚,起草讲话稿和自己讲话不是一回事。我有起草讲话稿的经历,自己讲话却是第一次。为确保万无一失,临场有好的发挥,我事先演练了无数遍,直到把讲稿熟记于心。

开口讲话前,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有点紧张的情绪平复下来。我首先宣布我们驻吉多大使馆正式开馆。刚开始,我说话有点赶,嘴巴有点跟不上,毕竟英语不是我的母语。趁大家鼓掌的时候,我稳了稳节奏。按照套路,我先用几句话夸了吉多风光的美丽和人民的友好,我能感觉到在场的人听了都很高兴。接着我讲了两国关系的重要性,然后话锋一转讲到两国关系当中的敏感问题。我们同吉多最重要也最敏感的就是G方问题。越敏感的问题越不能回避,回避不说,别人以为你不在乎,会引起误解。所以,一定要讲。当然,讲要讲究技巧,既要阐述自己的立场,又不得罪对方。我讲的时候,并没有直接提G方,而是重点表明我们对维护国家主权领土完整的立场,同时强调对吉多方面尊重和支持这一立场表示赞赏。这看似没有新意的外交辞令,实际上就像外交上的“紧箍咒”,需要反反复复不停地念叨。

G方问题一讲完,我停顿了一下。现在,我已经可以从容把握讲话的节奏了。我用余光扫视一遍站在我面前听我讲话的客人。除了一两个人外,大家都盯着我,显然大家都在认真听我讲。

So far so good. 该收尾了,我对自己说。“今天开馆也适逢两国建交十周年。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我们驻吉多大使馆的建立也就更多了一层意义,标志着两国友好合作关系进入一个新时期。大使馆的开馆得到了达鲁总统阁下、吉多政府和在场所有朋友的热心支持和真诚帮助,我在此谨向大家表示衷心感谢。我很高兴担任使馆的第一位临时代办,我愿为两国关系的长足发展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相信在履行我的职责时,我一定能得到大家的慷慨支持和帮助。”

最后一句话,我用的英文是:“I am sure that when discharging my duty, I will have your generous support assistance. ”。这是一句英文套话,用在这里恰好是我最想说的。

我一讲完,达鲁总统带头鼓掌。其他人跟着给了我一阵热烈的掌声。我鞠了一躬表示感谢。我正想走开,突然看见鲍尔斯在冲着我笑,还用手指了指他自己。我突然想起我还需要履行司仪的义务。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我还得当司仪。”我笑着说。我的失误,娱乐了大家。包括达鲁总统在内,在场客人都笑了起来。

“下面请允许我邀请尊敬的吉多外交部常秘鲍尔斯先生讲话。”我说着带头鼓起掌来。

鲍尔斯彬彬有礼地向我欠了欠身体,也向总统点了点头,然后接过秘书递过去的讲稿,开始讲话。鲍尔斯代表吉多政府祝贺并欢迎我们在吉多开馆,感谢我们国家对吉多的发展提供的慷慨帮助。在G方问题上,鲍尔斯也做了回应。鲍尔斯说吉多感谢我们国家对吉多独立的支持,同样吉多将一如既往支持我们在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问题上的立场。他也没有直接提到G方,但我明白他说的就是针对G方。这是我最想听到的话。有了这句话,说实在的,其他的话都可以忽略不计。外交讲话中,有的时候,就是一两句话的事,只有那一两句话才是最重要最关键的。

我高兴地同鲍尔斯握手,感谢他刚才的讲话。

鲍尔斯的讲话一结束,接下来就是请客人享用准备好的吃喝。美中不足的是我没有办法让他们品尝我们的美食。我没有厨师,我们的人也还没有来吉多开餐馆的。我只能将就着让海葡萄旅馆准备一些当地食物,主要是鱼虾,配了一些面点。还好我从基比带来一些国内的罐头,有霉干菜扣肉和八宝饭,正好可以用上。这样至少有点带民族特色的菜和甜品作为点缀。有人专门照顾达鲁总统和夫人用餐,这是我同布莱恩事先商量好的。我陪着总统夫妇,边吃边聊他们去我们国家访问的往事。我邀请达鲁总统有时间再去访问,达鲁总统高兴地答应了。

大家边吃边聊,兴致盎然。正当我以为这场招待会会圆满结束时,突然停电了。我让布莱恩用他送来的柴油机发电。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原因,布莱恩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他有点抓狂,大概是怕我生气,一个劲向我道歉。我没有抱怨。这一天,他已经做得足够多、足够好,我没有必要再埋怨他。我突然想起一位同事曾经说过的话,不出点意外的招待会是不完整的。那当然是调侃,但也是实话。要确保一场活动不出现任何瑕疵,怕是比登天还难。那就留点瑕疵吧。

还好,屋里还备了桅灯。我让服务员把桅灯点上。

那天,达鲁总统夫妇和其他客人是在桅灯的光亮中离开使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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