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说句实话,那天我真的觉得我到不了吉多,也完不成居华大使交给我的特殊任务。飞机再一次出现故障,这可是同一天同一个航班发生的第二次故障。第一次发生故障,机长把飞机开回了基比,紧接着是五个小时漫长的、折磨人的等待。谁也没有想到,再次上飞机后,故障又重新出现了。

早上,我挥手告别到机场为我送行的驻基比使馆的同事,转身登上飞往另一个南陆岛国吉多的航班。

一上飞机,我就注意到机舱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跟我同宗同族同国籍的人了。其实对我来说,这早已习以为常。在坐飞机远未在我们国家普及的年代,我就已经满世界飞了。我甚至记不清这是自己平生第几次坐飞机。航班上常常只有我是个异类。除了开始的几次,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意这一点了。这一回不知为什么,一上飞机我便下意识地看了看整个机舱,结果发现同以往许多时候一样,我依然只是一个人,甚至再没有其他和我肤色相同的乘客。我对此感到失望和沮丧。

我还注意到飞机前半截坐满了乘客,有二十多人,后半截的座位全部被拆走了,腾出来的空间堆满了货物纸箱。我猜想这肯定是航空公司为赚钱出的新招。这个航线客源有限,一架班机分割成客货两用,兼顾两方面需求,航空公司可以最大程度利用飞机上的有限空间来赚取利润,不然十有八九会亏本。然而机舱里人货共处,不仅看上去杂乱无章,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全感。

那是一架老旧的英制螺旋桨客机,机身喷涂的“南陆航空公司”几个英文字母和蓝色风琴鸟的徽标已经掉漆,看上去斑驳陆离。机舱里的座位靠垫已经褪色,在发达一点的国家,这样的飞机早该淘汰。实际上,我怀疑这架飞机就是其他大一点的国际航空公司淘汰下来的。

飞机重新起飞后,有一段时间飞行得正常平稳。我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再次盘算起到吉多后要做的事情。我到吉多是为建馆,也就是新建我们国家驻吉多使馆,外交圈子里的说法是建馆。建一个使馆,从无到有,有许多事情要做。自从三天前居华大使同我谈过话,让我只身一人到吉多建馆,只要一有空闲,我的脑子便像电脑似的,自动切换到思考模式,一遍一遍琢磨着到吉多后马上要做的事情。眼前要做的,想想就很琐碎,包括为使馆找馆址、举办开馆招待会和拜会吉多领导人。想着想着,我觉得有点饿,也有点困,便简单吃了飞机上提供的三明治,不理会飞机的巨大轰鸣声,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抖动将我惊醒。我吃惊地发现飞机正在急速下坠。我能强烈感受到人在急速下跌时五脏六腑像被拎起来似的那种生理上的空落。机舱里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和哭喊。Damn it!肯定又出故障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但我很镇定,并且敢肯定自己当时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眼睛里似乎也不会掠过一丝恐慌。在外交圈子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架国际航班在飞行途中出现故障,飞机上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唯独一个人淡定如常。这个人不是机长,也不是乘务长,而是一位外交官。我想,当时的我一定就是故事中的那样一位外交官。

的确,这种险情对于像我这样的外交官算不了什么。在我看来,登上飞机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命运,或者干脆说,当上了外交官,也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命运。外交生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惊险。险情经历越多,越是见多不怪,这些经历将外交官磨炼得临危不乱,甚至令其在一片混乱中还可以理智地观察、思考并且应对突发情况,处变不惊是外交官必须具备的重要心理素质。我很高兴,自己似乎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

我的左手边,靠窗坐着一位皮肤黝黑、胖胖的中年妇女。那位胖嫂不停地用右手在胸前画着十字,口中念念有词,不断重复着“上帝保佑”。她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右臂一下又一下连续撞击我的左臂,我本能地往右侧让了让,但无济于事。

我的右手边,隔着过道,在前面一排,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正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他长着一张菱形长脸,喊叫时大张着嘴,坠落的下巴把脸夸张地拉长,像一张驴脸,显得异常怪诞。说实在的,我看不上这样的男人。至于嘛,没有一丁点儿矜持与担当。

从我坐着的位子,正好可以看见面朝乘客坐着的空姐。那是两位年轻貌美的当地空姐。我想,她们本来一定是想抽空坐在那里休息一会儿的。从乘客上飞机开始,不,应该说从乘客上飞机之前开始,她们已经忙了很长一段时间,确实需要休息。飞机一出现异常,她们依然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其中一位大概是乘务长,想站起身来,她一定是想去前面的机舱,询问机长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对乘客有个交代。但在飞机剧烈的晃动中,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得不心有不甘地放弃了。我看见她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当然,她耸肩的动作被飞机强烈的震动震得支离破碎,只留下可以意会的分儿。

我抬起左手,想看看时间。因为眼花加上飞机剧烈抖动,我费了不小的劲才看清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下午四点半。我算了一下,从基比到吉多,全程航行需要大约三小时十分钟,起飞时间为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也就是说飞机离开基比机场已经一小时四十五分钟,正好飞过一半的航程。上午的航班是在离开基比不到一个半小时出现的故障,当时航程还不到一半,所以机长决定返航。如果没有那次返航,飞机早该到吉多了。我推断现在返航已经毫无意义,下面是无边无际的大海,附近没有可以着陆的岛屿,机长

自己的生死,而是身上是不是带有机密,以及机密是不是有泄露的风险。上午飞机出现故障时,我已经自查过一遍,现在还是不放心,又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行李箱里,装的是些日常衣物用具,还有一些开馆所需的物品,没有任何问题。手提包里,带有一些洗漱用品,还有一本唐诗和一本朱自清散文集。这一次,我不是外交信使,没有带任何机密文件。本来,我想带一两份文件,最后一刻还是决定放弃。带文件就要带邮包,就得充当临时信使,一路上都要提心吊胆地保护,更重要的是到了吉多后怎么保存也是个问题。使馆还没有建起来,我没有地方可以保存那些文件。现在我暗自庆幸没有带一纸文件,省去不少麻烦。唯一有点风险的可能就是那个密码本。我一个人到吉多,需要同国内联系,密码必不可少,密码本必须要带上。不过还好,密码使用时需要密码钥匙,只有与构成密码钥匙的几个数字合在一起使用,密码才有意义。密码钥匙记在脑子里,我又默默复述了一遍。嗯,没有问题,我对自己说,只要密码钥匙不泄露,密码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儿,我的心里轻松了许多。唯一让我感到沮丧的是,我人还没有到吉多,就遇上了这样的意外,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开头。我隐约感觉到,这次去吉多建馆不会一帆风顺。

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引擎的声音上。除了这两年偶尔出现的耳鸣,我的耳朵很灵敏。外交生涯中,我坐过各种型号的飞机,坐的次数多了,只要有心,久而久之便能清楚辨别发动机声音是否正常。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右侧的引擎声音没有异常,同上午一样,毛病还是出在左侧的引擎上。左侧的引擎像是得了哮喘,时不时有点喘不过气来,听起来就像呼吸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停止。再听,左边的引擎忽然停住了,一会儿又发出刺耳的噪音,我判断这一定是机长在试图重新启动。

我觉得似乎同机长有些心灵感应。从引擎的声音中,我能感受到机长不同心境的交替出现,不安与镇定,焦虑与希望。

我在心里默默地为机长加油。

在经历了漫长如一生的一个多小时后,飞机终于有惊无险地降落在吉多机场。起落架一着地,飞机还在跑道上颠簸奔跑,机舱内几乎所有乘客都情不自禁激动地鼓起掌来。我左边的胖嫂先是快速地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一边使劲拍着手掌,一边大声呜哩哩地叫着。她鼓掌的幅度很大,胳膊肘一下一下重重撞击着我,我只能再次侧过身让她。

如释重负的我,跟着其他乘客一起鼓掌。我相信,自己暗中为机长使的劲肯定起了作用。

我跟着匆匆逃离的其他乘客,走下那架差一点让我们万劫不复的飞机。脚踩着大地,我松了口气。我知道,从现在到下次坐飞机之前,我是安全的,有足够的时间把使馆建起来。

舷梯下是碎石铺成的跑道。我踩着碎石,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向前面的候机楼。候机楼是两栋分开的平房,砖墙草顶,一栋出发用,一栋到达用。

“Hello boss! Hello boss! ”我取完行李,正忙着办入境手续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叫我。我侧过头去,发现是“假国人”布莱恩。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布莱恩带着歉意说。

“没事,来了就好。”我说。

布莱恩是我在吉多的朋友。他在吉多经营一家旅馆,还兼海运代理。想想也是,吉多是个小地方,不兼着做,恐怕很难挣到足够的钱养家糊口。

布莱恩的旅馆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海葡萄”,其实也就只有一排平房,五六个房间。海葡萄旅馆的地点不错,坐落在吉多首府贝卡斯,面对着一个海湾,风景如画,离吉多政府部门也不远。所以,每次到吉多,我都住在海葡萄旅馆。一来二去,同布莱恩就熟了。布莱恩喜欢叫我老板。现在谁都叫老板,见多不怪。可那个时候,没有人叫老板。我听着他叫我老板,觉得别扭,但他喜欢这么叫,也就由他去。布莱恩体格强壮,肤色黝黑,号称血脉里流淌着同我们一样的血液,但他的相貌,除了一双黑眼睛,却很难看出同我们有什么相像之处。我一直怀疑布莱恩只是为了同我套近乎才这么说,因此我在私底下称他为“假国人”。 “假国人”布莱恩对我很热心,只要我找他帮忙,他总是有求必应。这次,我在离开基比之前打电话给他,让他到机场来接我。布莱恩一口答应,现在果然来了。

“你总算到了。今天这是我第三次到机场来。我以为你今天来不了了呢!”布莱恩笑着说,一双黑眼睛里闪烁着见到亲人时才有的亲热眼神。每次见到布莱恩,我都能看到这种眼神。这眼神让我感到温暖。一路风险劳顿,今天这种感觉似乎变得更加强烈。

“今天飞机出故障,飞了两次才到达。”我边说边用右手伸出两个指头。

“这是经常的事,你今天也遇到了。”布莱恩笑着说。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早就应该遇上。

“是吗?”

“当然,我们经常遇上。我们国家小,没钱买新飞机,买的都是别人的二手货。现在用的这些飞机都老掉牙了,只能勉强飞,哪能不出点故障。不过,话又说回来,真出事的还没有过。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布莱恩认真地说。布莱恩说英语带着浓重的吉多口音,不知在哪儿会增加一些音节,又不知在哪儿会吞掉一些音节,好多人肯定听不懂。还好吉多口音与基比口音差不多,我听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什么原因?”我问。

“那是因为我们吉多人有老天保佑。”布莱恩说着,又笑起来。

“房子找到没有?”我也被布莱恩逗乐了。布莱恩说得很轻松,好像飞机遇到事才是正常。但我没有接他的话茬,我现在最关心的是房子。从居华大使通知我到吉多建馆开始,我就开始张罗着找房子。我同吉多外交部联系,请他们帮忙找一处馆址,他们答应得好好的,却一直没有下文。我催了几次,都没有结果。还好,我留了一手,也请布莱恩替我找房子。他神通广大,吉多外交部办不成的事,也许他能办成。

“找到了,”布莱恩笑着回答,“你让我做的事,我还能不办成?”

“谢谢,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现在?”布莱恩抬头看看天,“不用这么着急吧。你看现在天都快黑了,你也累了一天。要不这样,我先带你到我的旅馆住一晚,明天一大早,我再带你去看房子。”

我也抬头看了看天。吉多机场建在海边。此时的夕阳,有一大半已经落进海平面,眼看就要完全落进大海。夜色聚拢,不一会儿就会把天与地整个笼罩起来,候机楼已经亮起几盏昏暗的小灯。

“不,现在就去。”我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按照最初的想法,如果房子合适,我当天就准备入住。

“那好吧,老板,听你的。”布莱恩见我态度坚决,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布莱恩开的车子是一辆马自达,乳白色,有点破旧,是他从基比买的二手车。我们把行李装进汽车的后备厢,上了车。

布莱恩试了几次才把车子发动起来。吉多全岛只有土路,没有像样的公路,汽车是稀罕之物,整个岛上看不到几辆。来往机场接送客人用的大多是摩托车。布莱恩能有一辆汽车,即便破旧,已经足够风光。

“听说你这次留下来不走了,老板?”布莱恩一边开车一边问。

“是的,”我说,“这次我是来建馆的。来了就不走了。”

“那太好了,”布莱恩高兴地说,“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那肯定。”我说。

“怎么就你一个人?”布莱恩有点好奇地问,“I mean,就你一个人来建馆?”

“是,开始就我一个人,以后会来更多的人。”我说。这也是居华大使对我说的。居华大使说这次情况紧急,让我先来,然后会派人来。

“哦,是这样。”布莱恩说。

前面有一个坑,布莱恩赶紧踩刹车,我整个身体往前冲过去,脑袋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上。

“不好意思,”布莱恩说,“你知道的,我们这里的路不好。”

“没事。”我笑笑说。

“你一个人可不容易。”不知为什么,布莱恩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我没有说话。布莱恩说得对,一个人建馆不会容易。

布莱恩开着他的乳白色马自达,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了大概一刻钟,然后穿过一座铁桥,再拐上一条狭窄的小坡路,汽车狠狠颠了两下,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老板,”布莱恩指了指眼前的一处房子,“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我问。

“是的。”布莱恩答。

“这里离贝卡斯有多远?”我希望使馆在首府贝卡斯,离政府部门近些。

“五六公里。”布莱恩说。

“远了点。”我心算了一下,布莱恩车开得不快,要开十几分钟,走路可能需要一个多小时。

“这是在另外一个小岛上,走路是有点远,”布莱恩承认说,“不过,我觉得这不是问题,等你买了车,你肯定要买车的吧?就一点都不远了。”

他说得有一定道理,等有了车,这个路程确实不算远。

我没有再说话,下了车。布莱恩也下了车,领着我一起去看他给我找的未来的使馆。

外面没有灯光,但也不是一团漆黑。天上有月亮,差不多是满月,月色很好。借着皎洁的月光,我能清楚看见眼前黑乎乎草堆一样的房子。这是一处茅屋。这样的茅屋,立刻让我想起“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诗句,也想起故乡,想起小时候。小时候,我在山区长大,住的就是茅屋。不同的是,吉多的茅屋是苇墙草顶,故乡的茅屋是石墙草顶。

借着月光,布莱恩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到屋里,再把灯打开。这里竟然有灯,这让我深感意外。

“吉多有灯的地方不多。你很幸运,这里曾经是一位联合国官员住的地方,所以有电有水。”布莱恩有些得意地说。

我没有说话,只顾专心看房。

“不过,经常会停电停水。”布莱恩诚实地补了一句。

这才是实际情况,我心想,嘴上没有说话。

布莱恩带着我在茅屋转了一圈。茅屋不大,有四个房间,房间与房间之间用苇墙隔开。我算了算,一间可以用作客厅,一间作卧室,一间作办公室,还有一间用作厨房兼饭厅。但这样一处茅屋做大使馆,实在与我想象的相差太远。

“还有没有其他房子可以选择?”转过一圈,我问布莱恩。

“没有了。”布莱恩肯定地说,他一定听出了我语气里的失望,“你也知道,吉多好的房子不多,像这样有水有电的房子很难找到。前一阵子你们那里好像有人来找过房子,也没找到。”

“我们那里?你说是我们的人?”布莱恩无意中说的一句话,让我一下子警觉和紧张起来。

“是,他们说是你们那里的人,我看长得也像。”布莱恩说。

“他们?他们是几个人?”

“两个人。”

“什么时候?”

“就在一个月前。”

“他们来干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他们说想找一处房子,也不说为什么。我以为他们就是来建使馆的,你原来说过你们要来建使馆。”

“那后来呢?”

“走了,他们在海葡萄旅馆住了几天,后来就走了。”

“他们没有租房?”

“没有。”

“哦。”听说那两个人最终没有租房,我暗暗松了口气。我猜测那两个人是从G方来的。

“这房子我也是费了捕鲨鱼的劲才找到的。”布莱恩说。

我苦笑了一下。“费了捕鲨鱼的劲”是吉多的说法,意思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样。我相信布莱恩说的是真话。不过,眼前的房子同我想象中的使馆有太大的落差。找使馆馆址,一般而言有三个标准不可缺少,那就是便利、安全和体面。无论按哪个标准,要把这几间茅屋当作使馆,都让我难以接受。

“要不这样,老板,”布莱恩见我犹豫着不说话,又补上一句,“你先在这里暂时住着,我呢,再帮你找。等找到更好的,你再搬过去。”

我还是没有吭声。

我在“假国人”布莱恩的海葡萄旅馆住了一夜。我本来打算当天晚上就住进新馆址。时间有限,我需要马上开始筹办一场建馆招待会。在这之前,我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地方作为使馆,不然一切都无从谈起。布莱恩选的使馆馆址我第一眼没有看上。于是,我放弃了原来的想法,决定跟布莱恩先到旅馆住上一夜,第二天再说。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来,旅馆里的床垫太软,睡不安稳,我的腰在农场劳动的时候扭伤过,落下了病,喜欢睡硬一点的床。二来,布莱恩不经意间提到有人来找过房子,让我无法安下心来。我们的人很少有来吉多的。如此偏僻的一个岛国,谁会没事跑来。再说了,如果我们的人来过,我肯定会知道。如果那两个人不是我们的人,那就只能是G方的人。布莱恩看错了,把那两个人看成是我们的人。也就是说,G方的人一个多月前曾经来过吉多。他们来干什么呢?经商?不像。吉多这么一个弹丸之地,区区十几万人口,能做什么生意呢?旅游?也不像。旅游用不着找房子。布莱恩说他以为那两个人是来建馆的。如果他们真的是来建某种官方机构,问题就严重了。那说明G方是来抢地盘的,同吉多政府有过官方接触。同时也说明吉多政府在我们和G方之间犹豫摇摆过。

腰那儿不舒服,我拿了一个枕头塞在下面,把腰垫高,感觉舒服了一些。联想到向吉多政府申请建馆的经历,我感觉到了过程的蹊跷。早在两个多月前,我就根据居华大使指示向吉多方面提出建馆申请。那时还没有确定是我到吉多建馆,但事情交由我来办。照会是我起草的,由居华大使审定,也是由我开车送到吉多驻基比大使馆的,但等了很久却迟迟得不到答复。那段时间,我向吉多驻基比使馆催询过好几次,对方每次都拐着弯搪塞推托,一会儿说国内正在研究,一会儿又说还没有接到国内指示,这让我很生气。我一般很少生气。外交官的工作就是与人打交道,要通过别人来完成自己的任务,如果要生气,会有生不完的气。

但这一次,我真的生气了。

我直接打电话找吉多外交部常秘鲍尔斯。我之前同鲍尔斯打过很多次交道,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好。热带人办事大多拖拉散漫,鲍尔斯却是个例外。他办事有板有眼,是殖民时期培养出来的典型官僚。这一次,鲍尔斯的表现也极为异常,要么不接电话,要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让我摸不着头脑。现在我明白了,吉多政府对我们有点冷淡,迟迟不答复我们的建馆申请,实际上是在同G方接触,是在同G方建立官方关系还是同我们保持外交关系之间出现了犹豫。想到这儿,我被自己的推断吓出一身冷汗。我突然想到,在我们向吉多提出建馆申请的时候,吉多政府也在同G方眉来眼去。如果吉多政府决定同G方建立官方关系,也就意味着我们必须重新考虑同吉多的关系,我也就来不了吉多了。

腰那儿还是不舒服,枕头垫着也没有用,我索性起床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不喜欢布莱恩找的房子。大使馆是国家的门面。我到过不少国家,见过不少我们的驻外大使馆,也见过很多国外的大使馆,有气派如宫殿的,也有一般的楼宇,但从没有见过以茅屋作为馆舍的。茅屋作为使馆太过寒碜,以此代表堂堂的国家形象,我打心眼里不能接受。我希望有更好的选择,最好是一栋体面的楼房,退一步,一栋简单的砖瓦房也行。但吉多没有。吉多提供不了在其他国家可供选择的使馆馆址。布莱恩说得对,吉多只有茅屋。在吉多,一般人家连茅屋都住不起,住的是草棚。吉多的草棚类似我们国内农村瓜地里搭建的看瓜棚子,只有顶,用几根木头柱子支着,没有四壁,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布莱恩替我找的茅屋已经属于当地有身份家庭的体面住宅了。

我知道,我可以选择先在海葡萄旅馆住一段时间,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搬过去。但我等不起。居华大使对我的指示很明确,要我到吉多后尽快把使馆建起来,并且在两国建交十周年纪念日这一天举行开馆招待会。我也向居华大使做过承诺。军人执行命令是天职,外交官也一样。要完成对居华大使的承诺,我必须尽快确定一个馆址。退一步讲,等也不一定能等来理想的房子。万一找不到更合适的,回过头来现在的房子也没有了,那就更是鸡飞蛋打。我不能在馆址问题上再浪费时间。如果以后能找到更合适的地方,到时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我找到布莱恩,他正忙着准备早餐。

“我想好了,那个房子,我要了。”我对布莱恩说。经过一夜的反复思考权衡,我决定先住进去。现在压倒一切的是把使馆先建起来。

“这就对了,老板。”布莱恩听我这么说,很是高兴,“你先住进去,要是住着不满意,我们再另想办法找别的房子。”

“那一言为定,”我说,“我先住进去,你呢,想办法再找一处更好的房子。”

“No problem, no problem. ”布莱恩笑着点头,“没问题”是布莱恩的口头禅。

吃完早饭,我先到海葡萄旅馆边上的杂货店买了点日常用品。布莱恩帮我把行李和日常用品搬上车。

“东西都准备好了,老板,”布莱恩说,“我们走吧?”

“走。”

也许是因为白天,也许是因为想通了,再看布莱恩帮我找的房子,我的感觉变了,觉得这里变得亮堂了。热带亮闪闪的阳光照在茅屋上,给茅屋涂上一层鲜亮的光泽,屋前屋后繁茂的花草,又增添了色彩斑斓的美丽衬托。茅屋在阳光下显得有了生机,不再是月光下一团黑乎乎的草堆。

“我说挺好的吧。”布莱恩似乎感觉到我心情的变换,笑着说。

我“嗯”了一声作为回答。以使馆的标准来要求,这房子还是相差太远,我心里想,嘴上没有说。

“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收拾,老板?”布莱恩热心地问。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来。”我想了想,婉拒了布莱恩的好意。

“真的不要帮忙?”布莱恩又追问了一句,“你要愿意,我可以给你派一两个人来,我那里有人。”

“真的不用。”我摇了摇头。

“那行,老板,”布莱恩把钥匙交给我,“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好。”我说。

“那再见了,老板。”布莱恩说。

“再见。”我说。

布莱恩冲我挥了挥手,转身要走。

“等一等。”我突然叫住正准备钻进车里的布莱恩。

“什么事?老板。”听见叫声,他转过身来。

“你不是说能找到柴油发电机吗?过几天,我要举办一场开馆招待会。这两天你给我搞一台来。另外,我这里需要一部电话。不知能不能安装。”我说。

“你来之前,这个屋里原来住的是一位联合国官员,应该有电话线,有电话机就可以接通。”布莱恩说完,回到屋里查了查,发现果真有电话线。

“那你尽快帮我接通,要不然,我谁也找不到。”我说。

“没问题,老板,我马上去办。谁让我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呢,我不会把你扔在这儿不管的。有事,找我。”布莱恩爽快地答应了。

我挥挥手,同“假国人”布莱恩告别。

站在茅屋门口,看着他钻进车里,开着那辆乳白色的小车远去,我的心里顿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落。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曾经无数次独自一人行走在世界各地,还没有哪次感到像现在这样孤独。

我回头看看孤零零的茅屋,一间茅屋,加上我,就是一个使馆了。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简陋的驻外使馆了,并且独一无二,别无分号,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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