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杨劲松一样，我也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啤酒。把酒瓶放在桌子上时，我对他说：“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没找到合适的词语，那就慢慢找。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在特区留下了，我们都该往前看，而不应过多地沉湎于往事。”

“是的，”魏小周接过我的话，说，“我不知道袁来哥到底对你提供了怎样的帮助，你也没有开口，向我说过你的困难，你知道，只要你开了口，我也一定会帮助你的。”

“也没帮什么忙，”我赶紧解释说，“就是我发现劲松手头有点儿紧，借了几百块钱给他，并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仅此而已。”

“这种事，你该给我说的。”魏小周眼睛盯着杨劲松，说，“要是几万块钱好处费，我拿不出来。可几百块钱，我总还是有的。”

“我是不愿意麻烦你……”杨劲松嗫嚅着。

“以后，可不能这样了，”魏小周说，“咱们是老同学，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呢！不管怎样，正如袁来哥所说，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特区是座飞奔向前的城市，可不会给任何人时间，让他在这里自怜自叹呢。再说了，今晚咱们出来喝酒，是高兴、开心，怎能说些不开心的话呢！来，老同学，我给你喝一个。”

隔着桌子，他们两人的酒瓶碰在了一起。他们的酒量看起来都不错，一口气把瓶里的酒都喝完了。但这种喝法，谁喝谁都会醉呢！我趁他们在喝酒的时候，往他们各自的碗中，夹了一些菜。

隔壁那桌客人，结束了战斗，相互挽扶着，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马上又有一桌新客人进来。就像特区这座城市一样，每天都有许多人离开，但每天都有许多更新鲜的血液注入。没有人会在意离开的是什么人，能否留下他们在这座城市生存和挣扎过的痕迹，完全依靠他们个人的造化。什么人也不会关心这些小事，大家都忙着奔向未来。

新来的这桌客人，共有四人，清一色的男人，脸上的青春痘显示他们正处于骚动的青春期。他们操的是本地方言，一张嘴就是“丢你老母”之类的脏话。但没有人在意，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是为了让自己放松，或者是一醉方休，没人有精力去过问别人的闲事。

我也只是匆匆地瞥了他们一眼。他们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衣，好像是制服，这是我事后想起的。他们衣服上佩戴的肩徽，是黑色的，或者是深蓝色的——由于灯光的原因，我无法准确地分辨出来——上面有星星的标志。他们的臂徽上，写着“执法”的字样。他们的嘴上都叼着烟，从他们放在桌子上的烟盒，我看出都是中华香烟。

“袁来哥，我敬您！”魏小周的话，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我们这一桌。“劲松不厌其烦地说，您帮了他的大忙。我听得出来，您帮他的忙，绝不是借给他几百块钱那么简单。可具体是什么，他不说，您也不说。就凭这一点，我认为您是好人。来，我敬您！”

“好。”我拿起酒瓶，轻轻地和他碰了一下。“咱们就随意一点儿，没必要像牲口那样，非得一口气喝完。咱们慢慢喝，时间还多着呢。”

“您随意，我喝完。”他一仰脖子，又一次干了一瓶。“您是个好人，随意，不摆架子。我就喜欢和您这样的人一起。不像某些人，帮你一点儿忙，就想左右你的人生，天天让你干这干那。”

我惊奇地看着他。“有这样的人？”

杨劲松默默地又为他打开一瓶。

“我以前认为，所有人应该都是这样，所以，也一直忍受他的高高在上的指令。”魏小周说，“但见到您，我发觉我以前错了。真正的好人，就像您这样，做了好事，是不会要求回报的。”

我笑了，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他的碗里。“干了一点儿事，或帮了一点儿忙，就要求回报，这肯定不是好人。”

“我现在知道了。”他拿起刚打开的酒瓶，“所以，我要敬您。”

“咱们慢慢喝，”我赶紧拦住了他，“你那种喝法，太容易醉了。”

我并非不能喝酒，只是我认为，喝酒是一种让生活慢下来的方式，应该不急不躁，慢慢啜饮，如果能够喝出情致，喝出情怀来，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可魏小周一口气又喝下去了大半瓶。“你们不知道，”放下酒瓶时，他说，“我也没有给劲松说过，其实，我压根儿就不想来这里。”

杨劲松瞪大了眼睛：“当初，要来特区，还是你的主意呢。”

“你听我说，”魏小周解释说，“我是不愿意来的。我喜欢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安静地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读大学时，你也知道，除了教室非去不可，我几乎都没有出过宿舍。我女朋友，我没有给你谈过她吧？”见杨劲松点了点头，他才接着往下说，“我们两人在网上相恋了三年。她是在南昌读的大学，毕业后也留在了那座城市。所以，我最想去的城市，是那里。”

“可是——”

“可是，我却来了特区。”魏小周苦笑着摇了摇头，“人生往往都是这么嘲讽，不是么？”说着，他一抬头，将瓶中剩余的酒，一下子喝完了。“我最想去的城市，是南昌，可却去不成。我最讨厌那种高高在上，总是对你发号施令的人，可却又不得不生活在他身边……”

说着，他的眼角溢出了泪水。这让我和杨劲松都吃了一惊。要知道，就在刚才没多大会儿，他还在劝慰杨劲松，要开心，要往前看呢。

我说：“点的酒已经喝完了。嗨，服务员，来，再拿半打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