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好久没走这条路,觉得既熟悉而又陌生。好在那清新的空气,满眼的绿色,和潺潺的流水声,使她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

头晚,母亲交代她,回去将门统统打开,将屋内废气排放一下。久没住人,可能发霉。还让她生一把火,将几个房间薰一下。还让她上姨妈家看看,看他们回来没。当然,舅家必定去,因为她独自回去,不可能做饭,也没得米和菜。所以,母亲从塑料桶里拿出几包政府发的饼干和水果罐头,递给周汉芳,让她捎给舅舅。

走了约一小时,她看到坳下村的房屋。脚下竟走起了泡。加快步子,来到舅舅家。舅舅住在村头第四家。依山傍水。还没到人家,狗儿们先听到一齐吠起来。吠声中,走出来几个老人和孩子。其中一个老人认出了周汉芳,便露出微笑,然后朝舅舅家喊,“冲贵,你家那个来了!”名叫冲贵的舅舅正在屋里搓麻绳,闻之马上出来,见是外甥女汉芳,便说,“你哪来了呢?”周汉芳说,“考试考完了,回来看看。”舅舅说,“你妈呢?”周汉芳说,“她要上班,弟弟要上学。“舅舅噢了一声说,“你家屋顶漏水,正好我修房有多余的瓦,就给你盖上了。”周汉芳说,“是吗,我妈晓得吗?”舅舅说,“她哪里晓得呢,一直没回来。”周汉芳说,“那我告诉她。”舅舅说,“前头乡里来了两个人,说,我们坳上坳下村已列入政府整体搬迁到山外的计划,叫易地扶贫。昨天村主任召集大家开会。基本上都同意。”周汉芳说,“那你房子不是白修了?”舅舅就笑说,“说是搬迁,还不晓得什么时候的事。”周汉芳就将手里的礼物递给舅舅。舅舅说,“啥子呢?”周汉芳说,“几包饼干。”舅舅就接过了,说,“你舅母上山砍柴去了。一会回来。”周汉芳说,“你怎么不去呢?”舅舅将一只脚扬起来给周汉芳看说,“我脚板底下肿了一个脓包。”说着便让周汉芳进屋去。

刚喝了一碗茶,就听见门口传来重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舅母满头大汗,背着一捆茅柴走进来。周汉芳忙喊舅妈。舅母见是汉芳,莞尔一笑说,“你哪来了呢?”周汉芳说,“考试完了。”舅母走到墙角,将茅柴放下,说,“喝茶没?”周汉芳端着碗说,“这。”舅母走到屋后头看说,“忙啥子呢,还不赶紧煮饭?”舅舅说,“急啥子呢?”舅母说,“快中午了。汉芳肯定饿了。”周汉芳忙说,“别,我不饿。我一会要回家呢。”舅母说,“家里没人,再说什么都没得,回去做啥子。就在这吃住。”

周汉芳就笑。

舅舅从厨房出来说,“没得菜呢,我上隔壁借几个鸡蛋。”

舅母说,“好。”

舅母又说,“我刚路过汉富家,他家正打豆腐,你找他要几块,改天我们还他。”

舅舅说,“晓得了。“

就去了。

舅舅一走,舅母就走进厨房。周汉芳跟着走进去,发现她开始忙。周汉芳说,“舅妈,我帮你吧?”舅母说,“不用。你坐。”

周汉芳说,“村里好像没得什么人。”

舅母说,“哪有人。只有过年,才回来。平时哪有人。”

周汉芳说,“舅舅说,政府要坳下村全体搬迁,你愿意吗?”

舅母说,“昨天还开会。愿意。我不愿意一辈子守在这大山。”

周汉芳说,“你们不出去打工,在家种地?”

舅母说,“光种地饭都赚不到吃,你舅上半年做蘑菇。蘑菇你晓得啵?”

周汉芳说,“蘑菇哪不晓得。”

舅母说,“做两届。效果还不错。”

周汉芳说,“赚多少钱?”

舅母说,“两个人轮番,抵得外出一个人工钱。”

周汉芳说,“那不如打工。”

舅母说,“打工照顾不到家。家里两个老少。再说,打工饥一顿饱一顿,还要看人家脸色做事。你舅舅脾气又坏。”

周汉芳就笑。

说着话,舅舅回来了。手里拿着五个鸡蛋,两块豆腐说,“给。”

舅母点头说,“放桌上吧。”

周汉芳说,“政府要求搬迁,村民能通过么?”

舅舅说,“老人不通。年轻人,都通。”

周汉芳说,“那怎办?”

舅舅说,“村主任说,做工作。“

舅两个儿子,大的十岁小的七岁。都上学。可是,因为附近没学校,这时双双从外头回来。舅母一见,忙说,“金生,银狗,喊姐没?”二位孩子便看着周汉芳笑。

还是老大喊了一声“姐姐。”

周汉芳说,“不读书哪行?“

舅舅说,“不是搬迁吗,等搬迁了再读。“

周汉芳说,“不说搬迁要时间吗,小孩子读书,可不能等呢。“

舅舅说,“那没办法。只有这个条件。“

周汉芳说,“给他们找书读。“

舅舅说,“没人教啊。前年村里专门腾出两间房,请了一位老师,可在这呆不到半年,就走了。”

周汉芳说,“村里孩子都在家吗?“

舅母接话说,“外出打工的,就将孩子接走。没走的,都没得办法。”

周汉芳感触说,“当初我爸不在镇上干工,将我们接去,我可能至今也在山里。”

周汉芳想起什么,说,“舅,舅妈,我先回家看看,马上下来。”

舅母忙问,“做啥子呢,一会再去呗。”

周汉芳又犹豫了,说,“那也行。”就重新坐下来。

舅母进房,将她的老父亲扶了出来。原来舅母的父亲一直跟舅母过。舅母的母亲据说早些年过世了。老人看去七十左右。脸色蜡黄,头发白了大半。

舅母一边喊周汉芳坐,一边将老人扶到饭桌左侧的位置坐下。

舅舅踮着脚尖走到灶台前,将煮饭的鼎罐提到桌前的地上放着。然后再端了一叠碗来到鼎罐前,开始盛饭。

周汉芳一直不知如何称呼舅母的爸爸,就想,应该喊伯父吧?就喊了一声伯父。

舅母便一笑,对老人说,“这是冲贵他姐的孩子,叫汉芳。”

老人就点头笑笑。

周汉芳赶紧帮舅舅端饭。给老人端,给其他人端,最后才自已端了一碗来到桌前坐下。

舅舅抢先给汉芳夹一块鸡蛋和一块豆腐说,“芳,吃粗些。没得菜。”

周汉芳顿时脸红说,“别。我晓得吃。”

说着便将鸡蛋和豆腐分别夹到两个小孩的碗里。

舅母制止来不及了。只好埋怨说,“你吃呢,小孩子还怕没得吃。”

舅舅说,“听说你上学,还是你爸给送菜?”

周汉芳点头说,“学校的菜贵。”

舅母说,“天气冷差不多,要天热,哪里行?”

周汉芳说,“经常有人上县城,天气热就一星期带两次。”

舅舅又说,“能考大学吗?”

周汉芳说,“不好说。”

舅母说,“考上,将来上你那玩。”

周汉芳就笑。

舅舅说,“她去读书,又不是去享福。对,汉芳,你上大学的钱,政府会出啵?”

周汉芳说,“学校说,政府对灾区考大学的,都有补助。”

舅舅说,“不然考上没钱读,也是枉然。”

周汉芳说,“可不。之前,我爸就为我上学的事,经常犯愁。”

舅舅看两个儿子说,“看你们这辈子能像汉芳姐姐一样,考个大学啵?”

舅母说,“还大学,都十岁了,连一年级都没上。”

周汉芳说,“不过舅舅,舅母,你们还是要千方百计让孩子上学。这样下去,将来就废了。”

舅舅说,“道理也懂,就是,唉,没办法呢。”

大儿子忽然看着周汉芳说,“我跟我爸上山做蘑菇。“

舅舅接说,“不去又如何呢,在家也是玩。毕竟能赚两个钱。“

周汉芳很快吃完一碗饭,就放下了。说,“饱了,我上去了。“

舅舅说,“我不是脚痛,我跟你上去。“

周汉芳说,“没事,我自已去。“

舅母说,“有钥匙不?“

周汉芳拍拍口袋说,“我带了呢。“

从舅舅家屋后一条小路。走约两丈多远,汇合到一条大路。那路是从坳下村上来的,很宽,可以拉一辆板车,甚至手扶拖拉机。周汉芳跳上大路,接着往山上爬了一会,就来到坳上村。坳上村只有二十户人家。分散在山腰山侧的沟壑两端。周汉芳家在左侧山腰往沟壑处。门口有一棵高大苍劲的辛夷花树。周汉芳记得打自已出世,这棵树就长在门口,不过那时没这么高大。他们家房屋非常简陋,但是每当辛夷花树开花的时候,那巨大伞形的树冠上,开着大朵的辛夷花,色泽鲜艳,花蕾紧凑,鳞毛整齐,芳香浓郁,特别漂亮。早先村里有个人家的亲戚是省城的,每次来都带一台照相机,周汉芳还请他给自已拍过两张照片,就坐站在辛夷花树下。辛夷花树冠很大,一向甚至延伸到了他们家的屋檐。他们家就是两间平房,土砌的墙壁,不大正规的青瓦片,后头搭一间单独的厨房,和一间单独的茅房,茅房里堆放着从山上砍来的柴茅。儿时,周汉芳就发现父母亲上厕所时,用的都是山上砍来的柴茅杆儿。那时并不觉得不卫生。而父母教她和弟则用瓜叶或树叶。至少比柴茅杆儿卫生一些。所以,到了镇上,周汉芳还有采摘南瓜叶或树叶上厕所的习惯。直到高中,到了县城,才去掉这个陋习,改用了手纸。

经过这么多年风雨侵蚀,大门已露出很大缝儿,可见当初木工活很粗糙。门上用一根粗铁丝穿过门洞,从里头反穿出来,成一个结,便成了门扣。一把铜锁就扣在铁丝上。这要放城里,显然不行的。小偷压根不用工具,用手就能将门锁和铁丝扭掉。她掏出钥匙将铜锁打开,然后推开屋门,只感到一股浓重的霉湿味扑鼻而来。于是赶紧将大门大打开,又将后门侧门都打开,让风将里头的霉湿味吹走。山上的风果然是大,很快从哪个山谷里刮过来的一股野风灌进了屋内。她马上闻到新鲜的空气,没有了霉湿味。心情顿时惬意起来。

其实回家也没什么事。只是看看。于是,她从大门口走到房间,从房间又走到厨房茅房。他们家共两间房,一间她和弟弟睡,一间父母睡。另外就是厨房茅房。房和厨房茅房尽管破烂难堪,但看着就是亲切。她甚至想在自已睡过的床上睡一晚上。但不可能,因为没有蚊帐和被子。棉絮好像还有一床,但是光有棉絮是不能睡的。他们家本来有一只老黄猫的,后来被父亲抱到盘口镇去了。地震中,据说那只老黄猫也被倒塌的砖块砸死了。他们家还养过一头狗,但是在他们上盘口镇时,就送给村里一位平时关系不错的邻居了。接着,她从厨房找了一只木盆——村人多用这种木盆,到屋后一处山泉穴前,舀了一盆水,开始将屋里桌椅板凳等一齐抹擦一下。接着找一块抹布,开始抹擦。抹擦了半个小时,好像所有桌椅板凳都被抹擦干净了。她颇有成就感,不由后退到门口,朝屋里看了一眼,感到很顺眼。接着,她干脆不做不休,于是又将屋门,厨房门,房门等所有门框门板等都抹擦了一遍。才罢休。欣赏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已忘记了一件事,应该先扫地。可是现在扫地,会将地上的灰尘扫到刚抹擦后的门上和桌椅板凳上,就骂自已真笨!最后,想到儿时,父亲经常用白石灰将家里的四个墙角和墙根,全部撒上一层。据说这个既可防老鼠,也可防白蚁。可是家里哪里找得到白石灰。上人家借,又觉得不合适。上舅舅家拿,又要下一趟山。最后,她硬着头皮找到最近的一家邻居,那家女主人叫六红婶,正好他们家还储存了一堆白石灰,见周汉芳回来了,非常热情,还要请她吃饭,而周汉芳只要了他家小半土箕白石灰撒在家里的墙角墙根。一切收拾好,重新欣赏一遍,觉得很有成就感,就重新锁上门,回到了舅舅家。

次日上午,又上去,打开门锁,在屋里呆了一会,主要是怀旧,回忆,然后依依不舍地将屋门锁上,再次下山。中午在舅家吃过中饭,就离开了。

返回

上一页

点击功能呼出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

汶川大地震 正序 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