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往盘口镇的公路太熟悉了,之前,每个周末,除特殊原因,她都会回家。即使坐公共汽车,路上也只需半小时,快的时候二十多钟。从县城往盘口镇一路都是山路,转一个山嘴,又一道山嘴,总之,有一种山屏叠嶂之感。家乡之所以穷,就是这些山好像不长能生财的高大乔木或经济林,大多是当柴火烧的荆棘灌木丛。用“穷山恶水”形容它,似乎蛮合适。转过了五六道山嘴,周汉芳知道马上要过桥了,这是从县城往盘口镇唯一的一座公路桥。不想车子驶到这儿时,发现桥已经断了,车子只能从桥下头的一条临时搭建的沙包路上驶过去。车子终于到达了盘口镇。

尽管事先听了出租车司机的介绍,但周汉芳还是震惊了要晕!

盘口镇,昔日那个还算美丽的小镇,竟然是一片废墟。

同县城一样,这儿同样来了不少救援部队,其中武警消防部队官兵较多,也有很多志愿者。在小镇停靠公共汽车的方向,一排儿坐落着三四十座帐篷,那帐篷大小、颜色和形状,同县城的一模一样。

看来,现场没法找到人,只能往帐篷找。让她没想到的是,当她走到帐篷群约二三十米时,从废墟一处快步走来一个人。她定睛一看,竟然是华瑶的父亲华兴山!他可能正在忙着救援。

华兴山显然看到了她,马上喊了一声“汉芳”,

周汉芳就站住了,等他过来。

华兴山来到她跟前,点点头,显得惬意说,“太好了,见到你,我就放心了!”

周汉芳忽被一颗石头堵住喉咙似的,她无法将华瑶和韩阿姨的情况告诉他。她能意识,此刻要告诉他,华叔叔可能马上昏倒过去。于是,她竭力克制着自已的情绪说,“华叔叔,见到我爸吗?”不想华兴山脸色马上黯淡下来,竭力让自已平静,说,“芳,这次地震是罕见的,你要有心理准备!”周汉芳脑海里顿时嗡响一声,马上看着华兴山说,“华叔叔,你是说?”华兴山抹了把泪说,“镇上王书记李镇长,还有四位镇委委员,和五位乡干部,都离开了。你爸当时正在食堂忙,领导成员正在楼上开会,我之逃过一劫,是我上县城开会正好坐车回来,刚走出车站,还没到乡里。”周汉芳脑子糊糊地问,“华叔叔,是不是我爸?”华兴山点头说,“是,你爸走了!”周汉芳的泪水立即倾盈满脸。

华兴山说,“你妈和你弟都在,他们可能在帐篷。”

周汉芳从悲痛中醒过来,对华兴山说,“华叔叔,我先去看看我妈。”

华兴山说,“芳,你爸的后事,包括你和弟弟念书的事,镇委政府都会统一考虑的。”

周汉芳点了点头。

忽然刹住了迈出去的腿,正要说什么,可是华兴山这时已经朝一旁废墟走去了。

这一旁的何山对她说,“周汉芳,你应该将华瑶和韩阿姨的情况告诉他!”

周汉芳用手抹了一把泪,点了点头。

何山说,“可是他已经走了。”

周汉芳望着远去的华兴山,迟疑说,“我不敢告诉他。”

何山说,“你不告诉他,他也总要晓得的呢。“

周汉芳没做声。

周汉芳说,“上我妈那儿看看吧。“

何山跟着周汉芳来到第一座帐篷。走了一半,才对何山说,“一会再告诉华镇长。”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里头走出来,看到她,似乎认识她,竟然说,“你是镇食堂周师傅的女儿吧,你妈你弟在那边,喏,往这数过去,第七个。”

周汉芳便领着何山朝第七个帐篷走去。

来到第七个帐篷,探头一看,里头躺坐着二十几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她很快看到弟弟周汉学坐在一张地铺前抛几颗小石子玩,显然打发时间。再一看,母亲躺地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母亲不富态,也不肥胖,但个头蛮高,脸盘很大,一双单眼皮眼睛看人时有些刻薄。看到母亲和弟弟,她心里一颗石头落下似的,便朝身后的何山看看,然后朝母亲指了一下。

“汉学。”周汉学冷不防姐姐出现了,顿时惊喜地喊了声,“姐!你来了!”而躺在地铺上的周母此时正发出重重的鼾声。以致引得一旁一夫妻侧头看她。周汉学似乎意识到便用手推母亲。周母才睁开眼,她先是没看清,当看清眼前的人是女儿时,马上拼命坐起来,大声哭说,“女儿啊,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边说边扑上前将周汉芳紧紧搂在怀里。

“你爸走了,你晓得吗?”周汉芳抽出一只手拍母亲肩膀说,“妈,别哭,我刚碰到华镇长,他告诉了我。”周母哭说,“芳啊,以后怎么办啊,你和你弟都没法读书了,以后我们连吃饭都成问题!”周汉芳安慰母亲说,“妈,不要急嘛,华叔叔说了,这次地震不是个别情况,政府会统一考虑的。”周母想起什么说,“你吃饭没,这儿有饼干,面包,都是别人送的,说是支持灾区的。”周汉芳说,“不用了,我们刚吃过。”周母才注意到周汉芳身后的何山,便问,“这是——”周汉芳说,“这是我的同学何山,他家里安全,在学校帮忙,陪同我回来看看。”周母才放心似说,“对,他呢?”周汉芳问,“谁呀?”周母忽然松开了一些嘴角说,“财政局长的孩子啊。”周汉芳迟疑说,“他受了伤。”周母说,“那你怎么不领他来?”周汉芳没做声,而是对何山说,“何山,累了吧,那儿有凳,你坐一下。”何山摇头说,“没事没事。”周汉芳又说,“妈,我爸在哪,我想看看。”周母说,“镇上说统一运到安县火化,还没运,可能放山脚下。”周汉芳说,“汉学,你晓得吗,你领我去看看。”周汉学说,“好。”说着一跃而起,这时周母也说,“等等,我领你去。”

何山见他们母子三人走出帐篷,也跟着走去。行走一段,就看到山脚下有个油毛毡搭的棚,门口坐两个值班的。看到周母等来,便问,“有事?”周母说,“我女儿想看看她爸。”一人说,“食堂做饭的周师傅吧?”周汉芳说,“是。”那人用手一指说,“第三排,第六个。”这个棚与秀川中学的停尸篷差不多,进去一看,约有二三百个尸体。同样尸体都用塑料薄膜覆盖头和身。周汉芳来到第三排,第六个,一眼认出躺在地上的父亲,顿时泪水盈眶,放慢脚步,轻轻走过去,生怕惊动父亲似的。终于来到父亲的跟前,凝视一会,才蹲下去,然后轻轻掀开盖在父亲脸上的塑料薄膜,父亲那慈祥而熟悉的脸立即出现在她面前。她到底控制不住,呜的一声哭起来。

周母站在尸体群旁边,没过去,这时周汉学走过去,轻轻拽周汉芳一下说,“姐,别哭了。“周汉芳想起什么说,“汉学,爸爸走时,说什么话了吗 ?”周汉学摇头说,“地震那会我在学校操场做游戏。“周汉芳就没再问。重新蹲下去,静静注视着父亲,好一会,才将塑料薄膜重新给父亲盖上。和弟弟来到母亲身边。周汉芳问,“妈,爸走时说什么吗?”周母说,“中午回家还喝了一两烧酒,吃完就走了,说镇里有事。后来见到他,就这样。”

周汉芳说,“镇上说几时火化?”周母说,“说统一,不晓得几时?”

周汉芳说,“那我一会问华叔叔。”

这时守在门口的值班喊说,“行了行了,可以走了。”

他们只好走了出来。

周汉芳打量母亲说,“地震那会,你在哪?”

周母说,“我正出门,准备洗几件衣裳。猛然天转地转的,头上就落下砖头片,和瓦块。还好,只挨了两块瓦片,身上被树枝砸了一下,房东家不是有棵树吗,那棵树也倒了。”

周汉芳忽然悲痛说,“华镇长的妻子和女儿都走了。”

周母浑身一颤,说,“你说华镇长的老婆和女儿?“

周汉芳点点头。

周母说,“那华镇长晓得吗?”

周汉芳摇头。

周母说,“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告诉他呢。”

周汉芳迟疑说,“我怕他听了,挺不住!”

周母说,“挺不住也要挺,你看,我不挺过来了吗?“

周汉芳说,“妈,我们学校比这惨多了,全校一千多师生,至今只出来三百多人。我们班主任刘川梅老师至今没得下落。“

周母说,“都这样子了,学校不可能开学了吧?”

周汉芳说,“人要有担当,你晓得吗,全国各地的志愿者都上我们这帮忙,我是幸存者,我们学校的幸存者都在学校帮忙,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周母说,“那你去吧,对,那姓陈的家里,你要多去,尤其这时候,患难见真情呢。“

周汉芳点头说,“我晓得。”

周汉芳转对何山说,“何山,我们去找华镇长,然后就回学校。”

何山便对周母说,“阿姨,我们走了。”

周母点点头。

在镇上找几遍,没找到华兴山。碰到镇干部李保,李保忽然落泪说,“唉,该死的地震啊不知夺去多少人的生命。华镇长的妻子女儿都走了,华镇长刚接到县公安局安局长电话。顿时人就垮了。“周汉芳问,“人哪?”李保说,“他在帐篷里打点滴!“

周汉芳决定至少安慰安慰他,毕竟,她之前没少得到华兴山韩丹红夫妻的关心和照顾。

来到镇上帐篷,刚一进门,就看到华兴山坐一条凳子上,背靠墙,眼睛闭着,脸上泪珠挂着,一瓶点滴挂在一旁杆子上,一条扎在他的手背。她还是走了过去,站在华兴山跟前,没有做声,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好一会, 华兴山感到身边有人,便睁开眼,马上看到周汉芳,便吃惊问,“汉芳,你还没走?”周汉芳说,“华叔叔,”华兴山马上用脸神示意她说,“芳,我已经晓得了。刚刚安局长给我打电话。“周汉芳说,“华叔叔,瑶瑶的手机在学校里,到时会有专人给您送来。”华兴山含泪说,“手机已经在安局长手里了。瑶瑶是个好孩子,临走还没忘给爸爸妈妈留下几个字。我会记得她的遗言,每年羊角角花开的时候,会去看她。”周汉芳说,“学校可能统一安排火化和安葬。”华兴山说,“可以的,和同学一起,我更放心。”

周汉芳忽然呜的哭起来说,“华叔叔,您可一定要保重啊!”

华兴山说,“放心吧,叔叔是党员,叔叔会挺过去的!”

周汉芳点头说,“那好,华叔叔,我先走了。我还要回学校,当志愿者。”

华兴山说,“去吧,这时候需要做的事多。对,芳,有件事,我还是告诉你。”

他压低声音说,“你爸生前放了个银行卡我这,密码是你的生日数字,里头有五千元,这些钱,是他这些年攥积的,说不告诉你妈,是怕你妈唠叨,他说,他预感到你能考上大学,还会是不错的学校,所以,让我替他看管,将来给你念大学。”

周汉芳说,“那先放你这吧,我现在也花不着。”

华兴山说,“见到你妈你弟了吗?”

周汉芳点头。

华兴山说,“那你去吧。自已保重。”

上路等候一会,便有一辆志愿者出租车主动驶过来。

经说明,他们就上了车。一路回到了县城。

出租车直接停在秀川中学校址前头。纪学峰和刀一雄他们依然站在桌子前。

看到他们回来,首先是刀一雄说,“周汉芳,川梅老师现在还没消息!”

周汉芳说,“总人数出来一半吗?”

纪学峰说,“接近一半。”

周汉芳说,“对,你不说罗蜀生和唐蓉蓉也做手术?”

纪学峰说,“罗蜀生唐蓉蓉是送到成都做。估计还在成都。“

纪学峰忽然难过说,“对,杨曦出来了。“

周汉芳条件发射似的问,“活着吗?“

纪学峰难过地低下头说,“走了。“

周汉芳顿时悲泣说,“老天啊,你太不长眼,杨曦可是我们秀川的骄傲啊!“

何山说,“华瑶也是,华瑶要在,她绝对成大明星!“

纪学峰想起什么说,“饿了吧,那边有热饭菜,志愿者送过来的。“

周汉芳没做声。

何山说,“周汉芳,我们去吧?“

周汉芳犹豫说,“我吃不下。“

何山说,“都大半天了,我们什么东西都没吃。“

周汉芳转身说,“走吧。“

来到帐篷前,见谷校长和潘天勤正在商量什么,手里的饭盒都空了,还端在手上。他们可能太专注,竟没看见他们似的。周汉芳和何山就径自走进去了从服务人员手里接过两盒饭菜,周汉芳和何山各一份。

周汉芳忽然停下说,“老师,川梅老师还没有消息吗?“

潘天勤抬起头,看见周汉芳, 顿时露出悲容说,“还没有。”

周汉芳说,“地震那会她是教室吗?”

潘天勤说,“她在高二三班上课。”

一位老师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走过来说,“校长,主任,你们看,樊景诚上报纸了!”

潘天勤吃惊说,“樊景诚?说什么?”

那老师说,“说他地震发生那刻,不带学生跑,而是自已一个人跑,跑出来还说,他不是一个见义勇为的人!他天生就自私,好像理所应当!媒体开始称他是‘樊跑跑’。”

潘天勤接过报纸看。看完又给谷校长看。

那老师说,“好多报纸转载了。”

往回走,周汉芳发现路边一帐篷门口,有五位画家或坐或蹲在门口四处画画。便停下来。

何山问,“这是做啥子?”

何山看到一位男画家的画板上,正画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姑娘,卷曲着身子,呆在地震废墟下,左手举着手电筒,右手拿着书本,正看书,旁边写一行字,“生命之光”。

何山叫起来说,“这是画高二二班的景小青吧?”

画家露出笑容说,“对,我觉得这种精神就是抗震救灾的精神食量。给人看,可以提高人们抗震救灾的精气神。”

何山问,“你们是外地的吗?”

画家点头说,“我们北京来的。想为灾区做点什么。”

周汉芳说,“登报纸吗?”

画家说,“可能吧。”

回到纪学峰等处。纪学峰正埋头登记名单,刀一雄看到他们,立即激动说,“我们班又出来三个人。一个洪向前,一个吴汉,一个邹慈平。”

周汉芳说,“都活着吗?“

刀一雄说,“今天第五天了,黄金救援七十二小时。都过去一百多个小时了。“

周汉芳说,“啰嗦,我问活着吗?“

刀一雄说,“洪向前可能有救,其他两个是遗体抬出来的。“

周汉芳难过说,“怎么就没得川梅老师的消息呢?“

纪学峰忽然想到什么说,“对,李慧香的遗体也抬出来了。“

晚上,虽然有一台小机组发电,但是电亮到十点左右就熄灭了。

周汉芳纪学峰刀一雄何山等人,还有高三年纪另几个班的七八位同学,就挤在同一个帐篷里睡觉。

这时另班的一个男生走进来,脸上不无遗憾地说,“今晚央视直播抗震救灾募捐文艺晚会,可惜我们看不到。会上,所有与会代表都高喊四川雄起,灾区雄起!太感人了!”纪学峰说,“成都和绵阳都开始救灾募捐活动。好多企业和私人老板捐款。”另班男生说,“募捐大会上,全国人民都表达一个共同的口号:希望灾区人们尽快恢复生产生活!”刀一雄说,“太感人了。没想全国人民对我们这么好!”

刀一雄何山睡在周汉芳身边。他们一倒下就睡着了。周汉芳怎么都睡不着。她忽然想起施英明大哥,她想,他一定还在水磨乡抗震救灾,自已是不是要去看看他呢,转而一想,这时施大哥可能像自已一样,正忙呢,于是想还是等救援工作告一段落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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