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盘口镇没有固定的车站。从县城开来的班车,在镇政府左侧一个操坪上停约半小时,就开走了。经常来回,周汉芳已摸到了班车的时间规律。于是就拿起一旁的一包衣服,和桌上的竹筒,对父亲说,“爸,我走了。”

不想,才走到门口,就看到外头下起了雨。而且很大。她赶紧转身说,“下雨了。”

父亲赶紧进房拿了一把雨伞递给她。正当她要接过时,母亲在一旁吼叫说,“等等,那是汉学的。”说着重新走进去,拿了一把黑色的长雨破伞出来,递给周汉芳说,“给。”

父亲给的是一把刚买的新天堂伞,可以折叠收缩,特别是出外方便。可是母亲竟然要回去了,周汉芳听说弟弟的,二话没说,马上从母亲手里接过那把黑长破伞。这时弟弟却说,“姐,你拿去吧!”母亲却说,“给她,你怎么办,每天让那些学生笑你穷!”

这一刻,周汉芳明白,弟弟上小学,可能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情。于是赶紧安抚父亲说,“好了,没事的,我走了。”

父亲忽然说,“离高考还有多久?”

周汉芳说,“还有个把月吧。”

父亲流泪说,“你去,镇上有人上县里,我托他们给你捎一百块钱,你每天加一个菜。吃好一点。我晓得,读书最花脑子。天天起早摸黑地读,时间久了人吃不消。”

周汉芳含笑说,“不用,爸,我挺好的。你每月就那么点工资,妈妈又赚不到钱。汉学又这么小。还是节省些吧。好了,我走了,爸,妈!”

最后她还是喊了一声“妈,我走了。”

父亲却当她的面抹了一把眼泪说,“做爸妈的有能力生了你们,却没能力让你们吃好穿好,这是爸妈一辈子的痛处。可是,爸妈也是尽了最大的能力啊,只是爸妈暂时只有这个能力!”

周汉芳忍不住上前,替父亲擦拭眼泪说,“爸,您怎么啦,没事的,我不是挺好的吗?我马上高考了,只要考到一个好学校,然后读几年,就出来工作,只要工作了,我就有收入了,我每月就会给你们寄钱!”

父亲拂开周汉芳的手,说,“赶紧走吧,一会赶不到车了。”

周汉芳说,“好了,我走了,不用再带菜了,也不要带钱,我够了,足够了。真的。”说完,嫣然一笑,径自走了出门。

她哪里想到,这一走,竟然是她同父亲的永别!

快步朝镇政府走。这时是下午三点。估计车子快到。这时,天空的雨越下越大。镇四周弥漫着青白色的雾岚。周边山上也没有参天的大树,和大森林,只有那些鸟都不拉屎的灌木荆棘丛。此时是初夏。被雾岚埋着的荆棘丛偶尔会飞过一群蜻蜓和麻雀。

她来到熟悉的操坪子上。

此时操坪子上已有十余个人在候车。其中一个是镇干部李保,朝她点头说,“回学校吧?”李保约二十八九岁。她便点头说,“是。”李保又说,“高考了吧?”她又点头说,“是。”李保含笑说,“真快呀,看着你上小学,马上高中,要念大学了。”

周汉芳就笑。

李保又说,“华镇长说,你成绩了得。将来肯定往名牌大学跑吧?”

周汉芳说,“听天由命。”

李保嘿嘿笑说,“这话不对,也要讲爱拼才会赢吧。”

周汉芳就点头说,“也对。”

少等一会,班车就来了。大家上车。周汉芳等别人都找到位置才最后上去。

在最后一个空位坐下来。前头的李保朝她看说,“汉芳,坐前头来。前头平稳。”

周汉芳含笑说,“没得事。”

司机到镇政府后头厕所上了个小解,然后回到车上,看看车内说,“还有人吗?”

李保说,“今天人多,一车都坐不下。下午可能少点。”

司机说,“那走吧。”

这时西边又走来七八个人,其中两个挑篾丝箩担子,司机便朝他们揿一下喇叭,那些人便赶紧吼,“等等师傅我们进城!”司机便一笑,看着他们小跑过来上车。这时跟票的上车说,“上车的先买下票。”

等前头的人都买好,轮到她了,周汉芳才掏出五元钱递给她。

司机扭头说,“没事了吧,那就走了。”

说着就发动了车子。

车子还顺当,约半个小时就到了县城。

周汉芳从车站出来,径自往学校走。

秀川中学在靠近北面一处山坡下。莫看只一栋平凡的中学,据县志记载,秀川中学建校已一百二十多年历史。而秀川县城更是从北周武帝天和年建立,至今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

因为周末。寄宿生基本上都回家。而县城居住的走读生,此刻都在家里。

走进中学大门,只感到整个一座学校都空落落的。

还好,雨下到路程的一半,就停了。

寄宿生宿舍在右侧。那是一栋高达三层的砖瓦结构房屋。据说七十年代初建的,很旧了。其中一栋教学楼外墙还有裂痕。靠左侧墙前,挂着一道水泥砌楼梯。寄宿生上下楼都从这上下。

走到楼梯前,她忽然发现楼口上竟然站着一个人。

先以为哪个学生家长,仔细一看,竟然是他!

此时周汉芳与陈鹏之间,已处于那说不清道不明或剪不断理还乱的地步。

毕竟,他们从认识到现在,已经三年。而且他们的关系似乎在高中公开传播了。因为陈鹏父亲是县财政局副局长,所以中学校长都不敢得罪他。学校公办的,所有开支费用都须财政局拨款,其中夹着一个县教育局。但教育局也要走财政局。所以,吃皇粮的部门,对财政部门都很依赖的。

进入高三后的陈鹏,对周汉芳的感情升级到恨不得马上要娶她!事实上,陈鹏先后三次陪周汉芳往盘口镇周家看望她的父母,还买了不少东西。而周汉芳无论对内对外,依然不承认自已同陈鹏是恋爱关系。这让陈鹏总费解。

这个周末,陈鹏要约周汉芳上成都玩。可周汉芳坚持要回家。陈鹏又说要陪她回去。可这一次,周汉芳坚决拒绝。陈鹏好像总要周汉芳给他表态,最好明确表示,他们在相爱。而周汉芳总是那句话,“陈鹏,马上高考了,你我都马虎不得,一切等高考后再说吧!”

你不能说周汉芳说的不是理由!

尽管父母亲没少问儿子同周汉芳的关系,陈鹏还是认为,周汉芳的回答是正确的!

周汉芳不但自已做到平静如水,还不断规劝陈鹏,静心苦读,争取高考出好成绩,然后,她希望看到他们走进国内任何——至少是一所名校吧?

周汉芳说得言之凿凿。陈鹏觉得不无道理。

所以,他只能克制。

周汉芳马上发现陈鹏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就埋怨说,“怎么搞的,你淋了雨吧?”

不想周汉芳问了两句,他依然站着一动不动。

周汉芳便奇怪问,“你怎么啦?”

陈鹏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说,“我都来四次了。”

周汉芳说,“干嘛啊,我说了我周日下午回。你不晓得吗?”

陈鹏忽然一笑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就好像你提前回来了似的。”

周汉芳忽然看看楼上说,“有同学回来吗?”

陈鹏说,“卢敏和徐采莲回来了。”

周汉芳说,“喜鹊呢?”

陈鹏摇头。

周汉芳想,只要喜鹊没在就好,否则她那张嘴,明天又得全班飘扬。

陈鹏说,“把东西放下,跟我回去。”

周汉芳说,“不去了。我想看会书。”

陈鹏说,“有那个必要吗?”

周汉芳说,“怎么没有。”

陈鹏说,“你真的要奔清华北大啊!”

周汉芳含笑说,“不可以?想想总可以吧。”

陈鹏说,“老师说,我们班,除杨曦,其他人真不可能。”

周汉芳说,“你回去吧。离高考真的只有两个月了。”

陈鹏说,“你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周汉芳说,“我们不说好吗,即使考不上北大清华,其他名校也要录一两个。努力吧!”

陈鹏说,“你脑子里除了名校,还有别的没?”

周汉芳说,“什么别的?”

陈鹏说,“比如,我约你上成都耍耍。”

周汉芳说,“哎呀又来了。去成都不是很容易吗,这次不去,下次也行啊。这样,等我们高考完,我一定陪你去一趟成都。“

陈鹏说,“这可是你说的?“

周汉芳点头说,“当然。“

陈鹏说,“那好,说定就不准反悔啊。“

周汉芳笑说,“回去吧,一会又下雨了。“

陈鹏说,“这天气忽然有些懊热,你感觉没?“

周汉芳说,“天上云层厚,只怕要下大雨。“

陈鹏说,“那好,我回去。对了,晚上上我家吃饭吧。“

周汉芳说,“又来了。不用。以后吧。“

教学楼一侧大路上,忽然大步走来几个同学。仔细一看,竟然是他们的同班金玉喜和安梅。再一看,她们身后的还有一个蔡怀秀。就赶紧从旁边的墙根绕过去。但是已经晚了,还是被金玉喜她们看到了。果然,这喜鹊马上叽叽喳喳起来,“哇!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啊!“

周汉芳不由笑说,“你们几个怎么走在一起?“

金玉喜说,“巧不,不正在车站碰到吗。“

陈鹏见被她们看见,干脆转过身,尴尬说,“喂,从家里带什么好东西来吃?“

金玉喜说,“好东西也不给你吃啊!“

陈鹏说,“为什么?“

金玉喜说,“因为你有人给啊!“

大家就笑。

陈鹏有些狼狈说,“我上老师家看看,正好路过,就碰到她回来了。“

这时卢敏和徐采莲二人出现在楼梯口。

二人马上看到金玉喜等,不由吼叫起来,“喂喜鹊!“

金玉喜说,“叫什么鬼,那么大声,还以为出什么事呢!“

卢敏说,“喜鹊,陈班长找汉芳。来了四次。“

陈鹏顿时脸红。

金玉清说,“好事嘛,为何要遮遮掩掩呢。“

陈鹏说,“好了,我回家了。“

说着急急从她们身边走过去。却被金玉喜一把拽住说,“喂,不是想吃东西吗,走什么?”

陈鹏说,“不吃了。”

大家见他急走。才转看周汉芳。

金玉喜说,“你也刚到?”

周汉芳说,“嗯。”

金玉喜说,“真幸福。人还没到,就有人惦记。哪像我们。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周汉芳酸她说,“罗蜀生不是请你上他家吗?”

金玉喜说,“吃啥子啊,他爸做小生意,他妈卖菜,能有啥子好吃!”

蔡怀秀插话说,“喜鹊你这话不对。如今做生意的才吃香。当干部的不一定比得上。”

金玉喜说,“那也要看做什么生意。要开工厂,搞房地产,那才叫生意。”

卢敏说,“好了好了,快上来说吧,站在下头做啥子呢。”

于是,周汉芳金玉喜等人一起朝楼梯走,很快上楼。

三楼是寄宿女生的宿舍。一排共有十间房。每间房有十二个床位,自然是那种上下铺。

周汉芳住在蔡怀秀的上铺。

蔡怀秀家也农村的。她个子不高,额头较窄,头发好像永远没得光泽,所以前头的刘海显得没精神。但她有一双瞪圆发亮的眼睛,平时心机蛮重的,她的成绩在全班处于前十名内。可能家里穷,身上从来没见穿过一件新衣服。

周汉芳将包往墙上挂好,正要爬上床,就见蔡怀秀从包里取出一块糍粑递给她,“给。”

周汉芳犹豫说,“啥子?我不饿。”

蔡怀秀说,“一会吃吧。”

周汉芳说,“放着,晚饭吃吧。”

安梅说,“食堂还可以蒸饭啵?”

卢敏说,“应该可以。方师傅一般四点半才封笼。”

金玉喜一看手表说,“糟,马上四点半了。赶紧打米。”

几个人于是手忙脚乱地从各自米袋里舀米,然后端着急急朝门外跑。

蔡怀秀见周汉芳也要打,马上说,“不用,晚上我们俩就吃糍粑。我还有,够我们吃。”

周汉芳说,“你还是留给自已吃吧,我蒸饭。”

说着便舀好米,然后急急跑出去。

同寝室十位女生,都是高三一班同学。其中家庭条件稍好些的当属金玉喜和卢敏。金玉喜父亲泥水匠出身,最近几年在绵阳市做工程;有时自已承包做老板。父亲会赚钱,女儿的物质自然足实。而卢敏的父亲是村主任。一度还抽调到乡政府工作。家境比一般农民好。真正属普通农民家,只有周汉芳、蔡怀秀、安梅、徐采莲、陈玉娥、李蓉、李慧香等。但同是普通农民出身的,学习成绩竟千差万别。比如,周汉芳、蔡怀秀的学习成绩就一直处于全班同学的前茅。班上成绩最好的,第一属杨曦,这是公认的,第二第三便是周汉芳和陈鹏之间轮流,但老师说,从成绩的稳定性说,周汉芳胜陈鹏一筹。而蔡怀秀则处于前十名内。也算是很不错。

农村的学生,通常总认为城里学生比他们聪明。如,杨曦,陈鹏,华瑶,厉小丽、罗蜀生、唐蓉蓉、李铭、钟国生、陈定理等二十人都出生县城。最低也是城镇户口,父母至少一个在公职上班。大凡公职人员总比农村农民优越。这是公认的。所以,农村出身的学生能在众多城市生中脱颖而出,这让许多城市出生的学生刮目相看。

周汉芳应该是个例外。她不但成绩优秀,而且身段、长相都了得。假如事先不知道,一定认为哪个公职人家的子女。唯一能从她身上看到农村影子,是她真的从来没有一件新衣服。她的秋冬衣服甚至有打补丁的。当代十八九岁女孩子穿打补丁的衣服,这恐怕只有非常贫穷的大山深山中才能见到。而周汉芳竟然毫不在意。

周汉芳进入秀川中学的头一年,其实就被好几个男生盯上了。这几个男生都是高年级的。其中一个叫方觉的男生,当时是毕业班,在他高考前一天,竟斗胆走到周汉芳跟前,扔给她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我的目标上海交大。希望我们在上海交大重逢。”但后来这位方觉去了石家庄。

老师喜欢成绩好的学生是公认的。

高一一班班主任刘川梅是公认的最优秀的老师之一。她曾获全县三八红旗手。据说一次下乡看望学生时,路上遇到两个歹徒欺负一个十四五岁的女生,她当时赤手空拳,竟不顾危险,奋勇上前与两个歹徒拼命,吓退了歹徒,但她的头部脸部却被歹徒拳打脚踢,大面积红肿淤血,被送到县医院住一星期。川梅老师的丈夫叫潘天勤,是秀川中学的教导主任。二人有一个儿子,叫潘小阳。此时上小学五年级。川梅老师经常请周汉芳教她儿子补学,就是教他。川梅老师特别喜欢周汉芳,所以潘天勤老师对周汉芳也十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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