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个想去的地方

“国化?你脸咋了?”

溜进屋子里来的人,正是孙家的老三,孙国化。

十六岁的国化个子算不上高,身上的肉却是全家最多的,上了一天的学,他的衬衫都被汗水湿透,就连额头也汗泠泠的。

这汗,也弄花了他脸上的墨水,让他像京剧的花脸似的。

“你脸上的墨水是咋回事?”国风凑过来,两根手指捏着国化衬衫的衣襟,惊道,“连衬衫上都是!谁欺负你了?”

“没,没有。”国风扭过身,直奔向墙角立着的脸盆架,他看了一眼镜子,显然也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给我老实说,谁又欺负你了?是不是刘治权?”国风一把拉过国化,问。

因为连续三年留级而跟国化同班的刘治权,是学校的一霸,他经常戏弄和欺负同学,并因此闻名于例届学子之中。

“没有,我不小心把钢笔水弄洒了。”国化心虚地说着,挣脱国风,低头洗脸。

“你还能把钢笔水弄到脸上去?”国风一眼就看穿了国化的谎言,她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瞧着三弟,道,“我可告诉你,像刘治权这种滚刀肉,你越忍,他就越猖狂。有什么事跟姐说,姐给你出头。”

“你一个女孩子家,出啥头呀,还出头。”国化用力地往脸上打着肥皂,可墨水就是不掉,急得他把一张脸都搓红了。

“国风,国化,吃饭了!”屋外传来了母亲的呼唤声,国化浑身一震,愈发慌张地揉搓他的胖脸。

“行啊,你就忍着吧,看你忍到啥时候是头。”国风懒得理会国化,转身走出了屋子。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这几年王淑琴的身体不好在家养病,一家六口仅靠孙老成60多元的工资支撑,饭菜一向简单。为了保证孩子们都能吃饱,王淑琴也经常在饭菜的样式上多下工夫。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那么一点肉。不过孩子们却都没有过抱怨,即便是炒白菜和玉米窝窝头,也照样吃得香喷喷的。

“你怎么染一半指甲就跑出来了?”王淑琴一边对国风说着,一边解下了围裙。

“这不是急着吃饭嘛,人是铁,饭是钢。姐,我来。”国风说笑着,从大姐国春手里接过筷子,按座位摆在桌子上。

王淑琴笑了。

说话间,一家之主孙老成从门外走了进来。

“回来了?”王淑琴说着,迎上去,接过了孙老成手里的饭盒。

孙老成“啊”了一声,便算做是招呼。年近五十的他身材清瘦,眼神倔强,有着这个时代的人特有的少言寡语。他洗了手,便坐在了最上首的位置上。

“酒来喽!”

国雨欢呼着,奔进屋里,险些一头撞上桌子。

“你给我小心点!”国风急忙接过酒瓶,瞪了国雨一眼。

“哟,今天什么日子,还准备了酒?”王淑琴笑着问。

“好日子。”国风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把酒递给了国春,“姐,给爸倒上。”

“你哪来的钱买酒?”国春压低了嗓子,问。

“这你别管,爸高兴要紧。”国风说着,悄悄地用肩膀碰了碰姐姐。国春感动地一笑,拿来杯子,为父亲倒上了酒。

彼时,把脸洗得红彤彤的国化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一家人围聚在桌边,虽然饭菜简单,但倒也其乐融融。

“你脸怎么回事?” 孙老成发现了国化的异常,不禁问道。

“没事儿,不小心摔了一跤。”国化说着,下意识地用手遮住尚没有洗掉墨水的地方。

“哎?你不是钢笔水洒脸上了吗?怎么才一转身的工夫,就变成摔跤了?”国风坏心眼地揶揄。

国化又气又恼地瞪了二姐一眼,国风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老幺国雨的心思全在饭上,他悄悄地伸手想要抓一片白菜叶,却被大姐拍了一巴掌。

“爸还没动筷呢。”国春轻声喝斥。

长辈先动筷是孙家的规矩,国雨只得揉着被打疼的手,老老实实地坐好。

孙老成看了眼自己的小儿子,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孩子们这才纷纷拿起筷子吃饭。

“爸,喝酒。”国春把倒好的酒递给了孙老成,又在妹妹的示意下,给母亲也倒了一杯。

“今天是有什么好事?”王淑琴接过酒,问。

“好事当然有,不过,得我大姐来说。”国风说着,看向了国春。

国春深吸了气,她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站起身,紧张地整理了一下衣角,拿出口袋里的申请书,大声地念了起来:“为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我,作为班级干部的孙国春,决定起带头作用,报名参加下乡……”

“啪!”

酒杯重重砸在桌子上发出的声音,打断了国春声情并茂的颂读,孙老成沉着脸,看向自己的大女儿:“你要报名下乡?”

“嗯。”国春郑重点头,“我是班级干部,应该起到带头作用……”

“不行!”孙老成直截了当地宣布了作为家长的决定。

这下,在座的家人们全都怔住了。

孙老成的话一向不多,一旦做出决定,就是板上钉钉,绝不会改变。眼下他态度如此坚决,证明大姐下乡这件事情,是没得商量的。

“为什么?”国春委屈地问。

“不为什么,我说不行就不行。”孙老成不想再把话题进行下去,他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好……好了,国春,你也先吃饭。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王淑琴知道自己的丈夫脾气倔,因而不断地给大女儿使着眼色。国风也悄悄地拉了拉大姐的衣角,示意她一会再说。但国春这会儿也来了脾气,她“啪”地把申请书拍在了桌子上,气道:“我已经报了名了,这个乡,我说什么也要下!”

“你敢!”

孙老成拍案而起。

“你弟弟妹妹都上学,作为老大,你不想着工作赚钱帮家里分担,反倒想去下乡?你脑子里就只有你自己?!”

“分担……”委屈、愤怒,种种情愫在国春的心头,洪水般冲击着她的内心,国春却毫不畏惧地瞪着自己的父亲,道:“凭什么所有的事都让我一个人分担?!从小到大,有哪件事不是为了帮家里分担?小时候你重男轻女,我五岁就当男孩养,拣煤球、扛白菜,搬土豆……在菜站走丢了你都没找过我!我什么时候有过怨言,什么时候为自己争取过?!”

国春越说越委屈,眼泪都在眼圈里打着转。国风更是用心疼的目光看着姐姐。

孙老成一直想要个男孩的事,是一直笼罩在家里的阴云。早在国化和国雨出生之前,国春和国风都被当成男孩来养,那时候家里条件有限,买不起煤,多数人家都让孩子们背着小背蒌或提着小篮子去远一点的地方拣单位烧煤剩的煤球。国春心疼妹妹,经常瞒着国风自己去。也才不到十岁的女孩子,要走十几公里的路才能拣到一点点煤球。为了弥补妹妹没来的那一份,国春通常要比别的孩子走得更远,然后背着沉重的煤球慢慢地走回家。到家里,通常天都黑了,而国春的脚底,也经常因为走得太多而满是水泡。

国风记得很清楚,有一天国春回到家,裤腿都破了,露出来的小腿上鲜血淋淋,——那是被恶狗咬伤的。国风又惊又怕,吓得哭了出来。她知道姐姐一定很痛,但为了怕妹妹担心的国春,却一直笑着说不痛。

国春就这样一直为了家而付出着,甚至到了适学年龄,她也要为了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而不能去上学。直到超过上学年龄很多,而被居委会主任找上门,孙老成才允许她去上学。

就是这样的姐姐,即便成年,想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却还是不被允许。

这让国风都感觉到了不平。

而作为当事人的国春,用和父亲同样的倔强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下乡这件事情是我自己的决定,现在,我要为我自己,为我的理想争取!”

“争取……”从来没有被儿女们忤逆过的孙老成,这会却被一向懂事的大女儿气得直哆嗦。

“我让你争取!”

他咆哮着,一把抓起申请书,用力一扯,将它撕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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