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誉再次出现在脑外科病房的时候，远远地，却见一个穿着碎花粉裙的女生正抓着辛副主任的手，在偷偷地抹眼泪，虽然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总之李荣誉没有去惊扰她，而是远远地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她的离开。

女生半蹲在病床前不停地啜泣着：“妈！不是我不想救您，我……我欠的那一百多万窟窿还没还完，哪里有钱来帮您……那天看李医生老实，就只好欺负他了……我的一副画在拍卖会上成交了，就马上把钱拿来给您补上医药费，快点醒来吧，醒来吧，醒来吧……我那天六亲不认的样子，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或许，等有一天，时间适宜的时候，再向李医生解释吧！不，不需要解释，红尘万丈，天地知晓……”

女生走后，李荣誉才从护士站获知，她偷偷补交了十四万五千八百二十块医药费。

听到这个消息那一刻，他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唇角扯上丝丝感念。

你所看到的世界，并非全部的真相。

真相有时像个魔鬼，然而她的本真却是天使，却是精灵。

他在病床边又一次播放起了那首《故乡的云》。

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我已厌倦飘泊。

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和辛副主任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李荣誉就回科了。他并没有怪罪辛副主任的不近人情，也没有责难她女儿的气焰嚣张，心底总会涌动着感激的洪流，如同他说的那样：“我一路上跌跌撞撞，是您给我指明了方向……”

医护并没有说她有多大的好转，最大的安慰是目前病况稳定，没有进一步恶化进展。

这也算是不错的消息了。

这阵子，李荣誉的工作场所都在ECT中心，来这里检查的病患很多都是不太好的疾病，然后通过影像检查，了解有否手术机会，以及调整后续的治疗。

上班伊始，先做了几个床边显像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各种全身骨显像。

当规培轮转实习医生们各就各位，将检查单递过来的时候，李荣誉不由地眉头紧蹙。

姓名：杨某，性别：女，年龄：74岁，床号：50。

住院号：ZY010101332323 ，科室：呼吸一，病区：503呼吸1。

检查项目：ECT全身骨显像。

主诉：确诊左下肺鳞癌一年余，咳血十天。

病史及体征：患者一年余前因咳嗽伴左胸背部疼痛至当地医院就诊，查胸部CT示“左肺下叶占位，淋巴结肿大”，遂至胸科医院行CT定位下经皮肺穿刺术，穿刺活检病理提示鳞癌，诊断为左下肺鳞癌IIIb期（T4N2MX），于2015-05-15行TN方案（紫杉醇脂质体180mg d1+NDP 100mg d1，q21d），化疗过程顺利；2015-06-22行第2周期TN方案（TAX180mg d1+NDP 100mg d1，q21d），化疗过程中出现胃肠道及畏寒发热反应；2016年8月患者再次至医院行第3周期化疗及放疗，期间患者不良反应（具体不详）较重，无法耐受，遂于出院后至中医院服用中药治疗。十天前患者无明显诱因下出现咳血，为痰中带血，每天十余次，伴有胸闷气喘，无胸痛心悸，无恶心呕吐。今为求进一步诊治，至我院门诊就诊，拟“肺癌”收住院。病程中，患者食纳睡眠较差，大小便未见明显异常，近期体重有所下降。

临床症状及诊断：肺癌。

病患是个江湖气浓郁的当地市民，才上检查床，老奶奶就嚷着自己拆迁了几套房，只要能救命，让医生把最好的检查和最好的药都给她用上。

李荣誉问她是否已抽烟多年，这个问题让杨姓老奶奶着实震惊不小。

做完了全部检查，不幸是已经发生了全身多处骨骼转移。

大约是李荣誉说准了她的嗜好，在离开检查床的瞬间，和盘托出着她的生活底细。

原来这江湖气浓厚的老奶奶，家里开了几十年的麻将档，她一直是老板娘。

为了招揽顾客，时长日久，也学会了抽烟。

而这一抽就是几十年。

咯血的那天，她顿时意料到不妙。

即便如此，她还是烟不离手，酒不离口。

按照她的说法，秦始皇那会儿活到60的老妖怪都要被活埋，现在能活到这么大，已经算是赚了。不是有句俗语吗？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自己去。

还没等李荣誉去开导这老奶奶，他却被老奶奶开导了。

铅门打开的瞬间，一个书生气扑面而来的中年男子，顿时扶住了她。言语焦灼地笑叹道：“妈！您怎么查了这么久？不会又和医生唠嗑了吧？走！咱们回家唠，您可要好好歇歇。”

见到这画面，李荣誉不由地想起前几天那个钢琴艺术家。也不晓得他母亲后续的情况如何了？

在继续后面病患检查的过程中，一个不速之客过来拜访。

来者不是别人，竟然是那位艺术范儿十足的钢琴家。

他首先拿出了一堆最新的检查资料。

原本，他们很快就去做了肺穿。

穿取了部分肺部占位组织，做了病理和免疫组化。

结果非常不幸，病理证实肺鳞癌。

与江湖气浓郁的老奶奶是一个病，只是分期稍有差别。

“她是不是抽烟？”李荣誉问着钢琴家。

“啊？这个您怎么知道？”钢琴家惊愕地凝视着李荣誉。

“一般来说肺癌的病患，不抽烟的多数会是腺癌，抽烟的多数会是鳞癌。”

“唉！是的呢！我在英国的那些年月，妈妈一个人苦闷，她就学会了抽烟……”

“不管什么结果，赶紧针对性治疗吧，愿她老人家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