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天是好得叫人想不到呢,好得嗑嚓嘭一下又从前几日的冷冬回到了暖春哩。阴坡根的积雪还是白剌剌的一片一片,阳坡脸上就开了一朵一朵蒲公英了,在温暖盈盈的风里就摇头晃脑,就唱着歌儿,洁白的绒毛儿就翩翩起舞着。

地里的麦苗是细细绿绿着,如土黄的毯子上绣着条条行行的浅绿鹅黄,疏疏散散的小精灵样铺展开来,铺在那一块块一垄垄的梯田上了。而留作开春才播种秋庄稼的秋地,还囫囵着一地的秸秆,一地的荒草,还瓷瓷板板乱作一片儿哩。村里人没搬出那当儿,地都是各家犁各家的,有牛的使唤牛,没有牛的,就跟有牛的人家换工,掏空儿轮流着犁,不愿意换工犁地的,就用最原始的法子,或用䦆头刨,或用手拉犁犁,两只手捉住犁把儿一步三寸五寸地倒退着往前拉。现当下,瓦罐村的人都走了,村也空了,地也荒了。前些日子老天爷捂了一场厚雪,有的庄稼回收了,有的回收不过来,就遭了野物疯抢了,还一片狼藉着。

魏石寨和魏长庚叔侄俩决定就近耕种一些整块地,坡坡边边,圪里圪崂的就全扔了,不要了,等来年春里,就种些树,种些药材啥儿的。

日头起了东山峁了,把个瓦罐村一老满地铺上金子,盖了黄烂烂的绸缎,阳坡脸就缭绕着氤氲着生发升腾起白烟白雾样的水汽。

阴坡凹里雪就白森森地耀眼。

俩人头前里走着,老黄就颠儿颠儿跟着跑,他仿佛知晓主人要做啥儿样,又超越了这俩人,就跑到那片伏了一地枯草败叶的地块上,就把四只蹄儿欢欢地起起落落着,跟那些秆秆草草玩起了游戏,或放开蹄子猛蹿,或在秆呀草呀的间隙里躲躲藏藏,或用手这里抓一下,那里刨一下,或用嘴咬一咬那些庄稼的秆儿,那些枯黄黄的草棵儿,如几百年没有到过这个地场样,新鲜新奇兴奋着。

魏长庚:“呵呵,老黄还不显老么。”

魏石寨:“老黄心里不老么,精神头也还不瞎哟。”

魏长庚:“他最近眼窝好像没之前看得清晰了哩。”

魏石寨:“他耳朵我感觉也不如先前灵便了么。”

魏长庚:“按说,老黄要是人,年龄在咱俩当间儿哩,也就是七十八十岁,是该老了,能有现当下这股子劲儿,真格是不赖哩。”

魏石寨:“可不是么,我要是到了七十八十还能像老黄一模样,我就抱住骶脑跑了。大伯,你看样儿能活一百岁哩。”

魏长庚:“活一百岁不成老妖精了,到那时,怕是连熬胶都不黏了哩。”

魏石寨:“你们那一辈儿都是经过大灾大难过来的,经过大灾大难的人,身子骨硬,阳寿长,好些都活了一百多岁哩。”

魏长庚:“人呀,前头路是黑的,谁又知道明儿是个啥样儿哩?不过,活一天,就要踏踏实实的,就要不愧对这日日月月哩,就要不愧对自己个的良心哩,一旦死了,也就心安不悔了,也就一了百了啦。”

魏石寨:“还是大伯见过的世事多,说起话来就中听,就有理儿么。”

两个人谝着闲话儿,干着活儿,就把在地里残留着的秸秸秆秆草草叶叶,一统拢地清除出地块儿了,就在地头地边一把火烧了。山风徐徐吹,那些秆秆草草就在那红堂堂的火焰里哔哔剥剥响着,就在这爆响里慢慢儿化作炙人的热,化作白白的灰,化作白白黑黑的烟,尔后便如脱体的魂儿一般散失在空里了。草木灰是极好的磷肥呢,就被一锨一锨铲着扬到地里了,它们在脱离了铁锨的那一忽儿,有的就随了风飞走了,飞散了,飞到空气里,飞到你的鼻孔里,就把一股一股浓浓烈烈的呛味儿和碱腥气味儿送进人的鼻里喉里了。

一个早起,到了日头当顶,就把三五亩地块的清理工作做得完完善善妥妥贴贴了,地也一老满地光光堂堂着,净眉净眼了。收了工,老黄又跑在了先头里,沿着村边的小道儿一溜烟跑回大门口,就在这里那里四下瞅瞅瞧瞧,就见不远的脚地上聚着五七只喜鹊,叽叽加加地说着话儿,在脚地上这里啄啄,那里叨叨,仿佛地上到处都是吃食,到处都有可以供它们活命的东呀西的。老黄痴痴看一忽儿,就朝那些悠闲自在的喜鹊汪汪汪地唤几声,然后又回过头看看主人。喜鹊并不理会老黄,他就无趣地看着主人,见主人还远,就闲着没事儿样又朝着主人走过来的方向叫喊一声半声,然后是叽叽咛咛地呻唤着抖着尾巴,把*蹲在脚地上,把两只手撑在脚地上,把灰葡萄样的眼看着他认为好看的一切。主人走近了,开门了,他就摇着尾巴,在主人的裤腿儿上嗅一嗅,闻一闻,就随了那吱扭一声老木门的叫唤也回到院子里了。

魏石寨在忙着弄饭,在案板跟锅头之间慌忙忙地擀面炒菜。魏长庚在灶火门前烧着火。一股白白蓝蓝的烟,就窜出烟洞,窜到天上去了。老黄卧睡在檐下的石磕台上,享受着秋末冬初里如春的暖阳,乜斜着朦胧的睡眼,耷拉着面条样*的耳朵。一只小麻雀扑棱棱飞过来,扇得空气上下抖动,噗噗作响,扇得老黄身上金黄的皮毛忽儿忽儿飞,然后那小麻雀竟然飞落在老黄的身子上,就把老黄的身子当成树柯杈了,当成大石头了,当成脚地了,在那里立着,四处张看着,叽叽叫着。老黄支棱起耳朵,慵懒地睁了睁眼,然后把耳朵一忽闪,那小麻雀受到惊吓,就一扇翅膀飞走了。

晌午饭是汤面条。魏石寨舀起一碗,先促到魏长庚手上,然后给自己个也舀了一碗,搁在案板上晾着,又去拿了老黄的饭碗,同样舀了一碗,端过去,搁在门口一边的墙根儿,说老黄先甭急着吃,老热,等凉一会儿再吃。老黄就蹲在门边盯着自己个的饭看着,仿佛听懂了主人的轻言轻语。魏长庚和魏石寨都在吸吸溜溜地吃着面饭,老黄并没有急于去吃,就那么看着这俩男人香香甜甜地吸溜着。边吃,魏长庚就说今年这气候不正常哩,说冷就冷,说热一猛又热了,真叫人拿摸不定哩。魏石寨说可不是咋哩,前一阵子热得人煞煞急,后来说下雪就下了,这两天马上就入冬了,却又不像入冬的样儿了,又热火火的。老黄看主人吃饭,也听主人说话,昏昏的眼窝里老是有着满满的浊水儿,眼角就凝了黄黑的眼屎,魏石寨没事的时候就用湿手巾给他捂一捂,然后用手把那黑黑黄黄的东西扣下来,还说老黄是真的老了,眼里没光了也没神了,说着,心里就针扎样疼,眼里就一股一股热乎乎的,鼻子就一阵一阵酸溜溜的。老黄出生的时候,魏石寨才四十多岁,还是个能吃能喝能干能睡的中年汉子。现当下,他也是交过六十的人了。魏石寨吃完一碗饭,准备舀第二碗的当儿,就对老黄说,吃吧,老黄,不热了,吃吧。舀了一碗又说,老黄跟了我们,也没吃上啥儿好的,我们吃啥,他就吃啥,却从不挑食儿,真真是好狗儿哩,就像咱屋里的一口人样,隔不得离不得了哩。魏长庚说猫狗识恩德么,何况老黄自小就跟咱在一坨,就是一块石头也暖热了,只是不知道我跟老黄哪个先走哩。魏石寨不吃了,把筷子停在碗边,长长久久地固在那里,恼恼地看着大伯,说大伯你咋光说这叫人心里难受的话哩?你俩一个都不走哩,都在瓦罐村陪我哩,要走,咱就一坨走。说着,心就流血样疼着,痛着。魏长庚说,人活百岁都得死,我开过年儿就九十三了,心想着活他个一百岁,就不知道阎王爷叫不叫我活恁大。你不一样,你还小,才跨过六十门槛,等我走了,你就进城去,也享受享受城里的好光景。魏石寨说我才不稀奇那城里的日子哩,我就耐烦在山里住,空气好,清静,我是说啥都不进城里住哩。

老黄吧唧吧唧吃着,吃完了,又拿舌头在腕上一下一下舔着,舌头舔在碗上,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这声响就雨点儿样明明亮亮叮叮当当洒满了一屋子。魏石寨听着那响亮亮有滋有味儿的声响,就想起村里吃大锅饭那些年月,饥饿见天威胁着人的生命,村人死的死,逃的逃。不死不逃的,就守在村里熬日头。饭里沾点粮食星的,吃毕都是拿舌头把碗舔了一遍又一遍的。后来实在没啥儿吃了,就吃树叶儿树皮儿草根儿白土面儿,村人一个一个都得了浮肿,都便秘,都一脸的青黄二色着。

魏石寨又给老黄舀了半碗饭,就说老黄吃吧,放开了吃吧,尽饱了吃吧,现当下又不是五八年六零年,粮食有的是,只要你能吃,你就只管吃,有我跟大伯吃的,就一样儿有你老黄吃的哩。老黄听懂了样腆腆看着魏石寨,眼里汪了晶晶的水,就接续着吃了,香香甜甜地吃着。

日头偏过房顶,挂在搭有黑老鸦窝儿的树梢顶头。魏石寨背起手拉铁犁,正要出大门,却听屋里大伯喊他。魏石寨问大伯啥子事儿?大伯说等一小会儿,我也随你上地去。魏石寨说大伯你在屋里歇着,犁地的活你干不动么。大伯说拉不动犁,我还能刨地边,还能打坷垃哩么。魏石寨就不说了,就把铁犁从肩膀头上取下,杵在脚地上,等着大伯。少顷,大伯就背着铁耙和䦆头出来了,走起路来仰头仰脸的,精神头汪铮铮的哩。魏石寨说大伯今日里好精神头呀。魏长庚说晌午眯瞪了一会儿,当下就舒坦了,就有精神了么。俩人说着,就走出了大门,走在村边的小路上。老黄是跟着他们的,后来就跑到前头了,就一老远地先自跑到那块儿早起弄干净的地块儿里去了,他知道主人要去那块田里做活,就早早蹲在地头远远看着两个主人朝着这边走过来。

地是湿湿的,也是瓷瓷的。魏石寨把犁铧扎进土里,先在地的当间拉上一犁。魏石寨用双手捉住犁把顶头的拉手,退一步,就使劲儿拉一下,拉一下,那犁铧就在土里往前拱一圪节儿。这种既现代又古老的耕作方法,是随着科学的进步和土地承包而生发出来的,特适合深山区小地块单劳力,左一犁,右一犁,来来回回,回回来来,进度不快,但是比起一䦆头一䦆头地刨,功效不知要提高多少倍呢。三行两行下来,魏石寨已经是浑身湿淋淋的了,花白的头发林儿里,额颅盖儿上,脸面上,到处都挂着水珠珠,贴身的衣裳也是黏呼呼地贴在肉上了。他脱了棉袄,正要往地边扔,就听魏长庚说,不敢脱袄,不敢脱袄,小心冒风了!嘴说天怪热,可毕竟是快到冬里天了,季节不饶人吆,岁数也不饶人哩,你也不是年轻小伙娃时候了。听了大伯的吆喝,魏石寨就又把袄披在身上,就仰脸看看天,看看火毒毒的日头爷儿说,好个驴日的,活像夏天了么,快把人热死啦。魏长庚就嘿儿嘿儿笑了,拄着䦆头把儿笑了,笑完了说,又没人撵、没人催,弄多少算多少,急啥子哩嘛。魏石寨也笑了说,不急是不急哩,我就是个急性子,反正就是这一把花,快快纺完就一整了么。魏长庚说,看样儿这天还能撑持几天不会落雨也不会落雪哩,慢慢弄,消消停停弄。

日头爷儿烤炙得才翻新的地面儿上冒着白气热气。魏石寨跟魏长庚坐在地头,坐在䦆头把儿上,耙子把儿上,谈说着他们想说的话题。老黄满坡跑了一圈儿,又在远处撒着欢儿,蹦着高儿,一个人有滋有味儿地耍着闹着。

魏石寨吭哧吭哧地拉着手拉犁,一来一回的,平平实实的,地就变成虚虚软软的活泛地了,就成了翻起一个一个小泥浪的黄黑色的“海”面儿样了。魏长庚抡起䦆头,一下一下地刨着地头没有犁到的地边儿。他刨几下,就拄着䦆头把儿歇息一会儿,又开始刨之前,他就往两只手里呸呸吐两口唾沫,然后继续刨地。日头爷儿是顺着南山垴的树梢儿慢慢往西边走的,走到偏西的方向时,那块不足两亩的地块就犁了过半儿了呢,日头压着西面山圪梁的当儿,地就犁得满边满沿儿了。

魏石寨收了拉犁,坐在地头的塄埝上抹一把汗说,大伯,剩下的我来刨,你过来歇歇。魏长庚拄着䦆头把儿说,到底你年轻,我是不中喽,不耐盘喽,搁给二十年前,我拉犁,你刨地。魏石寨说大伯这岁数还能下地做活,我要是能熬到你这年龄,就烧了高香了,就心满意足了哩。魏长庚说,咱老魏家男人都长寿,你爷七十三,我都九十三了,你三大今年也都八十四了。就你大命短,不到五十就走了。我看你也是个长寿人,好好活着,甭一天到晚想这想那,想再多,一天就三顿饭,黑了一个炕,不饥不饿没病没灾就中,就能多活几天。魏石寨笑着就过去要魏长庚手里的䦆头,说剩不多了,我来刨,你去歇一会儿,弄完咱就回屋。魏长庚也不跟侄子再争执,就把䦆头让给魏石寨,就走出了地头,说老黄不知又去哪疯了。正说着,但见老黄从一边的坡梁上跑过来,嘴里叼了一只野兔娃儿,那小东西似还活着呢,不住地吱吱叫唤着求救。魏长庚就看着老黄说,看把你能的,又回来报功哩。从今往后不要再狗逮兔子多管闲事了,它也都是有性命的,都是咱瓦罐村的一员哩,你今儿害了这个小性命,它大它妈说不定明儿就来报复哩。只要是咱瓦罐村一切所有有性命的,咱都不要伤它害它,都是做邻居哩,邻居要和美,不要打打杀杀的。老黄迷茫地看着魏长庚,好似做错了事儿的孩娃学生,受到了家长老师的批评一模样儿,就把小兔娃款款儿搁在脚地上。那小兔娃惊恐万状,浑身瑟瑟发抖,摇摇晃晃,一双惊惧万般疑惑恐惧的眼窝里,就有了大难不死之后的一丝儿惊喜了,就有了一种意想不到的由死亡深渊跃上生还高地的灵醒和激动了。它似在试探,又似在问讯,以一种被判了死刑的犯人看审判官那种眼神看着老黄,又看着魏长庚,又看看不远处的魏石寨。魏长庚朝小兔娃摆摆手说,小东西,快走呀,快跑吧!老黄说,还傻看啥,主人都发话了,快走吧!魏石寨停了手里的活儿,也说,小兔娃儿算你走运,我大伯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哩,还不谢谢快走?小兔娃用感激的眼光看了老黄,看了魏长庚,又看了魏石寨,感激涕零说,谢谢了!撩开四只小蹄子,踏踏踏踏就跑了,从小路上跑到更小的路上,从更小的路上一溜烟儿跑到完全没有路的坡上了,钻进密密匝匝的树林里草丛里了。

又是一个如春的好日头呢。早起,魏石寨把夜儿黑里没有旋完的柿子继续旋完,用葛条绳儿一串一串儿串了,搬来木梯,靠在房檐下,挂上滴溜在那里的横杆上。魏石寨在梯子上负责接挂,魏长庚在脚地上负责往魏石寨手里递送,不到半个时辰,几十串儿旋好的红柿子圪塔就挂在屋檐下了,经一段日子晒凉,再装进瓮里罐里缸里捂上一些时日,等柿子圪塔捂软乎了,身上爬上了白茸茸的脯儿,柿饼就做成了。

下半晌,魏石寨跟魏长庚相伴着,在距了院子不远的空闲地里挖了一个四尺长,三尺宽,三尺深的坑,把贮藏在屋里的红白萝卜白菜土豆小葱等一应菜蔬,一股脑地都搁进那个土坑里,码排停当。然后呢,然后又拿来玉谷秆儿、豆秆儿、麦秸秆儿,在这些菜蔬顶头覆盖了。然后呢,然后就把土一老嗡地堆在那个土坑上了,堆得如一个坟堌堆样,就把这些菜蔬窖在地里了,就在冬日的某一天,需要吃这些菜蔬时再从窖里挖出来,然后来丰富他们的饮食,来补充他们的维生素、蛋白质和各种微量元素。

就在他们为冬天的光临忙着这忙着那的当儿,就冷不腾又生发出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哩,就把魏石寨吓得半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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