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到屋里,炕已烧得滚热滚热。魏长庚想着空空的村子,心也就空空的,身子一下就沉得如压了千斤重物,早早就钻进被窝里了。老黄在大门口汪汪汪地嚷嚷了一阵子,就被魏石寨唤着,老黄,老黄,回来!像唤他的娃儿闺女样唤着。老黄又叫了几嗓子,汪汪声就淡了下来,就仿佛明白了主人那唤叫的好意一模样,回过头领情样地望一望屋里的魏石寨,折身回屋了。魏石寨关着大门,那木扇门就吱吱呀呀地呻唤着合上了,就把没边没沿的空寂与黑暗一股脑儿关在门外了。

“大伯,不烤火了?”

“今儿个倒是想早一会儿睡哩!”

“咋,哪坨不舒坦?”

“没有不舒坦,觉着身子沉,就想早些睡哩!”

“那你先睡,我再烤一会儿火,听听收音机。”

“中哩,那我先睡了哦。”

魏长庚话音还没落,就听收音机吱吱啦啦地响了起来。收音机里说着啥儿啥儿新闻。一开头魏长庚还能影影糊糊能听清,那声音后来就一下从绳儿样变成丝线样了,到后来就成了飘忽不定的游丝了。那丝线在黑洞洞的屋里似有似无地游走着,飘忽不定地舞动着,时隐时现地出没着。

魏长庚并没有真睡,他坐在被窝里,斜靠在炕头墙上,圪挤着眼窝,那眼窝里就像电影的银幕,有了景了,有了物了,有了人了……

瓦罐村四围的坡坡岭岭,沟沟岔岔,都一老满的红了,黄了,如手艺高超的画匠用那蘸了五彩的水儿抹过一模样。天上蓝得纯净蓝得透彻,云跟棉花朵儿一模样儿白着,虚着,绵着。本是美美的一个季节里,却发生了不美的事儿哩。魏长庚记得清着哩,就是在这个满坡满梁满世界都是一天一地好景致的当儿,就有着不美气的事儿在瓦罐村生发出来了。啥儿不美气的事儿?有人要搬走了哩,不在瓦罐村住了,要搬出山,进城入市哩!就在一个又一个像今年一样儿美着好着的五颜六色的季节里,就陆陆续续有八户瓦罐村的老户人家搬走了。

魏石头是瓦罐村第三家,也是这个季节村里头一家搬走的住户。魏石头搬走,是因了他的娃儿在市里有了工作,俩闺女也都嫁到山外以后的事情。魏石头的娃儿是吃皇粮的,他在大学堂里念了四年书,出了学堂的大门,就考上了国家的啥儿员了。考上了啥儿员,就成了公家的人了。其实呢,魏石头一老先是铁定了不愿意搬走的。魏石头不想搬走是有他的思虑的。一哩,他人老几辈儿都在瓦罐村过活着,从没有挪过动过;二哩,他从生草落地那天起,就一直住着的老宅子在瓦罐村,他的老祖坟在瓦罐村,他的根在瓦罐村,他的血脉连着瓦罐村,他的老弟兄魏石寨也在瓦罐村。魏石头跟魏石寨是没出五福的堂兄弟,他们不光有着血亲,还是既投言法又能想到一坨的知心朋友哩。

魏石头的婆娘先是被娃儿说动了心,就又跟魏石头商量。

“这个死地场有啥子好么?连蝇子都不想在这坨下蛋儿哩。”

“住惯了么,外头再好也不觉着多美么。你没听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个的狗窝?”

“路是羊肠小路儿,连个小卧车都开不进来;黑夜还是黑瞎子哩,连个电灯泡都点不上。山外头满世界都是车了,电也点了几十年了!咱哩,走路还是靠步蹦,点灯哩,还是靠蜡橛橛松明子,烟熏火燎,屋也熏黑了,睡一夜,鼻窟窿也成黑洞洞了。”

“要走你走,反正正反,我是死也要死在瓦罐村哩!”

两口子尿不到一壶里,婆娘就哭哭啼啼了。说,你个老东西,生来的门墩儿,安不到门脑,你就在瓦罐村跟你的老房子老兄弟老祖坟老根儿过一辈子吧!又说,到时候你老了,害病了,沿床卧枕了,要死不活了,就去喊叫你的老房子老兄弟老祖坟老根儿来侍候你,来给你送水送药送饭,来给你端屎端尿。又说,到时候你可甭后悔,后悔,就是把肠子悔断了也没人理睬你,到时可甭哭天流泪儿,求爷爷告奶奶托人捎书带信儿叫我跟娃儿闺女回来可怜你。还说,我后半辈子权当守活寡了,没有你这个汉子了,咱俩从今往后谁也不认谁了,只当是过路人了……婆娘说着,魏石头的心也就由铁变成石头了,由石头变成冰疙瘩了,由冰疙瘩变成水了,最后装进婆娘那个结结实实的瓶子里,被婆娘勾走了。走的当儿,魏石头把他的老房子、老祖坟、老兄弟,老山老水老树老井老村看了一个遍。走的当儿,魏石头跟魏石寨搂在一坨,眼窝里装了一满盈盈的水儿哩。

瓦罐村搬出的第十六家,也就是这个时节里从瓦罐村搬走的第二个人家,就是那个赵磨欠了。赵磨欠搬走那当儿,心里可是受活得很哩。赵磨欠其实早就离了瓦罐村了——十几年前就离了瓦罐村了哩。那阵子他跟着山外头的一个跑大货车的亲戚一天到晚天南地北地野跑,跑着跑着就把心也给跑野了,不想再回这蝇子都不下蛋儿的山窝窝了,就一心想着外头的世界美,就嫌着瓦罐村这儿那儿的不好了。后来呢,大车是跑不成了,他就在城里街头摆起了水果摊,积攒了一些积蓄,再后来城里楼房如树林样猛窜起来,他就丢了水果摊,开起装潢门面了。一老先,他出山,都是坐着“11号”车到镇子里,然后再乘着班车到城里的。回村的时间,他照旧是坐了班车到镇子上,尔后再步蹦儿回到村子。后来,他出村回村都是坐着两个轱辘的摩托车,而从镇子到城里那段路,就坐了小蛤蟆车了,有人接送。村人在镇子上赶集上店见着他从蛤蟆车里出来,那个威风,那个神气,那个派头,就如皇帝老儿样。村人问,你买车了?他答,可不是咋哩,有钱不知道花,那叫二㞗哩。村人又问,多钱,那车?不多哩,也就十几万不是。村人再问,你大你妈在屋里可是受了老罪了,有病没钱治,吃饭连个肉花花都不见,一年才吃几斤油,你这多钱,咋不给俩老子弄些儿花花?赵磨欠一听,就如吃馍吃饭噎住了样,瞪着一双牛样的大眼窝,不屑、不耐烦、不情愿地瞅着村人,就嘟嘟囔囔说,他俩都是死扣,给他钱他们也舍不得花么。村人就在心里骂着,白眼狼!

赵磨欠在外头野跑那阵儿,他的婆娘娃儿闺女一开头都在瓦罐村,后来娃儿闺女都到镇里城里上学了,赵磨欠月二四十也不回一趟瓦罐村,婆娘在屋里就守了活寡了。婆娘守了活寡,他在外头可是受活透透了么,这都是跟着跑大货车那阵子学的独门绝技,咋跟..女子打情骂俏,咋跟做人肉生意的女人讨价还价,咋变着花样.......他是十八般武艺样样拿手。日子久了,婆娘就生了心眼儿了,就到城里四处打探,多方搜寻了,果然就有了发现呢。

就发现赵磨欠果真有了野婆娘了。

婆娘就寻死觅活着跟赵磨欠闹将开来。婆娘一闹,赵磨欠就应承在城里买房子,然后把婆娘接进城。婆娘进了城了,总算可以摽着缠着看着赵磨欠了。婆娘的活寡光景也总算结束了。婆娘一受活,赵磨欠的大呀妈呀可就不受活了,俩人都是七十往上的人了。老两口的俩闺女一个跟了湖北的木匠跑了,一个嫁到二道凹,过了不几年,留下一个闺女就害了魔症从石坎上滚下死了,老人就指靠唯一的娃儿赵磨欠养老送终呢,谁成想他心野,野着野着就搬出瓦罐村了。他搬走的当儿正是瓜熟果圆的时候。他大他妈说也要跟他们一坨进城。赵磨欠却说,城里房子老小,住不下,说晚晚等买了大房子,再接你们进城去住。俩老人明清知道他说瞎话,城里的房子有一百好几十个平方哩,咋就住不下了哩?他之前还给村人炫耀,他的房子有三个卧室,俩卫生间哩,这会儿咋就说住不下了哩?

赵磨欠搬走不到一年光景,俩老子就一个一个都死了。

村子里搬出的第十七家,也是秋日里从瓦罐村搬走的第三家,户主叫个赵铁蛋。赵铁蛋是个老诚人,生产队时候,先是给队里放了一群羊,之后又给队里放了一群牛,队里就给他记工分儿。他喂羊喂牛可有两把刷子哩,夜里还给牲畜加夜饭,母羊母牛下了羊娃牛娃,比他媳妇给他生了娃儿闺女都待得亲,一天到晚守着看着,上坡就把羊娃牛娃搂在怀里,生产队评劳动模范,他就毫无争议年年当选了哩。后来呢,后来土地下放了,他就自己个弄了一群羊,一年能卖出去十几二十几只哩。后来,羊的价钱像羊上陡坡样,直直往上窜,他也就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足户。再后来,他就搬出瓦罐村了。搬出瓦罐村不是他的意思,是他一个在外地工作的兄弟的意思。他兄弟是当年推荐出去上了大学的大学生,日后就在外地成了家立了业。之前,他兄弟也曾撺掇过叫他一家搬出瓦罐村,因为瓦罐村留不住人,不通路,不通电,是个不适宜人居住的地场。当初赵铁蛋没有搬走,那会儿户口迁移着老难,甭说弄个城市户口,就是在外头弄个农村户口都比上天还难哩。土地下放了,户口就慢慢放开了,他兄弟就又动员他们一家搬出去。他兄弟还给他说,你要是喜好喂羊喂牛,就在外头承包个几十上百亩荒山荒坡,一年交不了多少租钱。听他兄弟说了,他的心就动了。心动了,他就外出去走走看看。这一走一看,一老先还活活络络的心就如一盘磨扇儿样稳稳实实落了地了,心里那片荒山荒坡上就牛羊成群了。

心里牛羊成群了,赵铁蛋就真的走了呢。

赵铁蛋心里装着牛,装着羊,就搬出了瓦罐村。跟着赵铁蛋一坨搬出去的,还有他的婆娘,他的还没有嫁出的闺女和他那已经过了八十岁生诞的大。他大是真真不悦意走哩——他的老伴儿走了也有些年头了,就埋在村西头的老坟场里,他害怕这一走就回不了瓦罐村了,他怕死了跟老伴儿睡不到一坨了。赵铁蛋应承等他百年以后,还把他发落回瓦罐村。他大不相信哩,就叫魏长庚魏石寨做了保人,叫还没搬出的村人为他做了见证,他才哭哭啼啼离开瓦罐村的。然,然他咋能知道,就在他搬出不几年,那曾经为他作见证的人家也都一家一家搬出瓦罐村了呢。

赵铁蛋在搬家的前一天后晌里,他独孤一人到他妈的坟头烧了香表纸钱,给他妈磕了三个响头,流着泪就走了。

赵铁蛋领着婆娘闺女跟他大就搬出了瓦罐村。出村时,赶巧有一群忽闪忽闪扇着翅膀的大雁,就由瓦罐村的空里飞过了。

这个节令搬走的,还有魏奇。魏奇是在赵铁蛋搬走的第二年秋里搬走的。赵铁蛋搬走后,那年就再没人家搬走,所以魏奇就是村里第十八个搬走、也是这个节令里村子搬走的第四户人家。魏奇是个孤儿。前些年,他大害了紧病走了,他妈去镇子上赶集,跟镇子上一个死了屋里人且大她十岁的男人好上了。好上了,他妈就三天两头往镇子上跑,没结婚就跟那男人睡在一坨了,原因是她妈征求魏奇的意见,魏奇死活不同意他妈跟那个男人结婚,他妈就跟那个男人睡了。魏奇为这事儿还跟他妈吵了,闹了,他妈是吃了秤锤——铁了心要跟那个老男人过日子哩,魏奇就宣布跟他妈断了母子关系。后来他妈跟那个男人领了证,就住到镇子上了。

魏奇锁了门,就出门到南边打工去了。打工时他认识了一个城里的闺女娃儿。城里的闺女娃儿是个独生女,就招魏奇当了上门女婿。魏奇搬出瓦罐村那年的阴历十月初一,还专程跑回来给他大送了寒衣哩,正月十五还给他大坟上送了灯哩。今年不知咋的,魏奇就没有回来给他大送寒衣,也可能是在外地吧,也可能是不方便回来吧。总之他是在寒衣节那日没有回瓦罐村呢。

今年的秋里搬走的,拢共有四户,也是瓦罐村最后四户人家,有魏大嘴,有张本生,有赵有礼,还有刘老虎。这四户都是一老本分的农民,外头都没有关系也没有连手,就搬走了,一坨搬走了。他们不是在外头有了正式工作,也不是在外打工,他们都是享受了政府的好政策,叫个啥儿搬迁,说国家还给他们搬迁的补贴,还要帮他们找挣钱的营生哩。他们就走了,搬到山外了,搬到啥儿小区了。政府的人说,那里通路,通水,通电,有学校,有卫生所,美着哩。他们就响应了国家的号召,就搬走了,他们是瓦罐村搬走的第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家人哩——这四户是这个季节里搬走的第五第六第七第八户,也是村里最后一批搬出去的住户哩。

他们四户搬走了,瓦罐村就剩了俩男人跟一条狗了。

人都走了,如瓦沟河的水就流走了,如天上的云,就飘走了,如空里的鸟雀儿,就飞走了。

村子成了空壳壳。家家户户大门二门就都守了铁将军。多年多代热热闹闹的瓦罐村,转眼间就如死了样,没了活泛,没了动静,没了灵气了哩。

魏长庚是在老鼠叽叽吱吱的咬叫声里灵醒过来的。他是被这冷不腾的尖厉刺耳的咬架声给聒吵醒的。老鼠好像在争夺着啥儿,打得一翻一骨碌样激烈着。可惜了那只大花猫了,在夏里往秋里走的当儿就死了。猫娃死了,人哭了,老鼠就笑了么,就放心大胆地在旮旮旯旯里啃咬家具,糟蹋粮食,在那里拼命地打洞...娃儿。于是,于是这老鼠就越来越多了,大白儿里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转来转去,根本不拿人当回事儿,好似这世事不是人的世事,而是它们老鼠的世事了呢。不知啥儿时候,魏长庚就觉到燥燥的热哩,炕洞里的火早都没有了一星一点的热了,这热是从哪来的呢?这当儿,这当儿窗户外头就高高亢亢地响起了大公鸡嘶嘶哑哑的啼鸣声。魏长庚知道天快明了。按常理,这个季节后半夜不应该燥燥的热呢,这热就如春日里,暖烘烘从脚地往上拱哩。这天说变就变,前些天还未到霜降,冷不腾就捂了一场厚雪,气候也一家伙就从秋里窜进冬里了。这雪还没化尽,咋就感觉又要从冬里蹿进春了哩?

魏长庚老了,糊涂了,难不成老天爷也老了,也糊涂了?魏长庚是愈来愈不明不晓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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