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化后,天是一连着几日都不冷了,又从冷哇哇的冬天回到了秋天。

笨疙瘩手机断电了。断电了,魏石寨就进了趟城。细细弯弯的官路上,朝阳的路段儿都光光堂堂的,背阴地儿却还盖着棉被样厚厚的雪,有雪的路就十二分地不好走哩。

魏石寨是在早上起来给大伯和他自己个各烧了一碗鸡蛋茶,吃了喝了,又交代了他进城后,大伯在屋里要注意的一应事宜之后,才离开瓦罐村的。魏石寨出村时,日头爷儿正好在东山圪梁儿上才露出半个红扑扑的脸蛋儿,似醉酒后才睡醒的老人样,脸还红着。老黄似知道他要出山,一早见他的第一眼,就恋恋地痴痴地望着他。魏石寨正要走,却见老黄看他的样儿,心就如微风吹过的树叶儿颤了一下。他蹲下身子,把手在老黄的头上身上软软地抚着,说,老黄,我就出去一两天,你在屋里陪着大伯,不要到处野疯野跑,顶多明儿赶黑前我就回来。说着,就把老黄揽在怀间,把脸贴在老黄茸茸的脸上。老黄眼里就盈满了汪汪的水儿,痴痴地顺顺地看着魏石寨。

临走时,魏石寨给缸里担满了水,给灶间码放了齐齐整整的劈柴。出了大门,又回头。魏长庚立在门楼框里,边上蹲着老黄。魏长庚雪白的胡子在过门风里抖着,朝魏石寨摆摆手,说,走吧,你明儿就回,又不是一走十年八年。再说,小事小活儿,我还能做。魏石寨扛了装有沙梨、柿子的蛇皮袋,说,那我可走了哦。魏长庚说,安心走吧。大门口,魏长庚和老黄长长久久固在那里,木雕泥塑般凝着,直到魏石寨消失在路的尽头。久未露面的几只喜鹊不知从哪儿飞将过来,立在树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个说,又走了一个。一个说,再走就没人了。一个说,他是去城里逛哩,明儿还回来。一个说,我当要丢下老巴巴的人和狗进城受活去呀,原来还回来?一个说,你没听那老人说,你明儿还回?

老黄朝着树上汪汪着,说,不要瞎胡猜,谁说主人不回村了?一群喜鹊见老黄凶凶的,就飞走了,留下一片摇摇颤颤的树枝子。

细细长长的官路和细细长长的瓦沟河并行不悖,连通着外头的世界。瓦沟河在村边静静地流,在这冬日里,水已经细得如一匹细布了,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流着,并着官路一直流出瓦罐沟,流到官岭镇子上,然后就流进北边的洛河了。

魏石寨心里沉沉地走着。当他走出好远好远一圪节儿,又回头看那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老门楼时,却看见大伯跟老黄还定定地立在那蹲在那,在暖暖的朦胧的金黄泛红里,立成一幅画儿,与那老门楼气韵若一,浑全难分,就混若一体了。

走到了瓦罐村官路的尽头,视野稍微宽展了些许,一簇一团的村落,就如一朵云一页席挂在半坡上或坡根儿,那最大的一页席就是官岭街了,这里有发往卢西县城的班车,一天好几趟呢。日头爷儿明朗朗如一个火烧馍样挂在平南的正当空里。魏石寨来到汽车站,那里正好有一辆发往县城的班车,前挡风玻璃左上角,赫然写着“卢西——官岭”字样,车厢里坐着几个跟魏石寨一模样儿老老少少的山里人,闲闲地这瞅瞅,那张张,间或互相问询几句,哪个村的,进城有啥子事情等等互相关心的话题儿。魏石寨背着蛇皮袋上了班车,就招来一老嗡鲜亮亮脆生生的目光,看得他都有些不得劲儿了。他就问,这车几点发呀?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人道,十一点半,进城哩?魏石寨说,哦,进城哩。男人又问,串亲戚,还是赶会?魏石寨搁下蛇皮袋道,去娃儿家,顺便看看小孙子。那人就道,呀呀嘿,你真有福么,娃儿在城里上班,还是做生意?魏石寨道,上班,他不会做生意,念了四年大学,考上工作了。那人又道,那你还不赶紧搬到城里住去?城里多美,只要布袋儿里有钱,想啥有啥!魏石寨笑笑说,城里是美哩,谁叫咱生的贱,住不惯,急人么,弄不好还迷路,不如咱山里好,清静自在,打小住惯了,也不怕迷路,吃的自己个种,穿的使的能自产就自产,不能自产的,就到镇里县里去买,也不赖哩么!说着,他就听见自己个肚里咕咕噜噜地叫唤了几声,一猛就想起还是在山里临走时吃了四个荷包蛋,走了十几里山路,那几个鸡蛋早就消耗得没影没踪了哩。就对那男人道,大兄弟,几点了?那人在前怀里摸出手机,看了看,道,早哩,才十一点还短十五分。魏石寨顺着他的话,拐弯抹角才弄明白,原来是十点四十五分。就道,大兄弟,我还没吃饭时饭,肚子正饥哩,我去吃碗面,劳烦你看着我的东西,中不中?那人道,那袋子里头该不是装着银子钱吧?魏石寨笑道,啥银子钱,不值钱的东西,就是金沙梨跟柿子,城里不出产这东西,在咱山里不算啥,进一趟城也没啥捎带的,就背些果木啥儿的,愿意吃,你就只管取了吃。那人道,吃是不吃哩,咱又不缺这东西。没事的,你只管去吃面,回来保证你一个不少。魏石寨就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小饭铺里,要了一碗肉丝面,吸吸溜溜吃了,一看墙上的钟表,十一点十五,就赶紧儿朝班车走去。车上已坐了满满一车人。魏石寨一上车,那个给他看袋子的人就喊,过来,老伙计,给你占着位子哩。魏石寨循声看过去,就见他的蛇皮袋子已经被搁在了那人头上方的货架上,靠车窗户的一边,还有个空位子。魏石寨过去,脸上挂着感激的笑,道,老哥真是好人,头一回见面,就跟一家人样,真不知说啥好哩!那人道,一回生,二回熟,都是乡里乡亲的,说不准你明儿搬进城了,我进城有啥难处还要寻你帮我哩。魏石寨道,要是真有那一天,你的忙我是帮定了!

班车基本掐着时间准时准点发车了。一路上,魏石寨跟那人谝得甚是投机,就知道那人今年六十有二,在官岭镇西河村,名字叫个刘文立,进城赶冬季物交会,看看有啥儿便宜货就顺手买了。

到县城下车的当儿,魏石寨以一种东家的热情和老熟人的厚道,一定要邀请老刘到他娃儿屋里歇息一下,哪怕吃根烟,哪怕喝口茶,哪怕烟也不吃茶也不喝,就到娃儿屋里转一圈儿,认认门儿,说是日后万一再进城,万一有个饥渴热冷头疼脑热或者啥儿啥儿的,也好有个门路。魏石寨的实在劲儿,的的确确叫老刘心底里感动哩,但他还是推说屋里还有事情,赶紧到会场看看,还要赶最后一趟返回官岭的班车回屋。说来让去,老刘最后要了魏石寨的电话号码,各自分手散去。

魏石寨出了长途车站大门,门口停放着一溜儿出租车,几个司机殷勤地一窝蜂聚拢过来问他上哪,要不要送。魏石寨问到莲花小区多钱,都说十块。魏石寨心想,恁㞗贵,十块钱能美美吃一顿饭哩。想着,头也不抬就走。一个司机又说,八块你坐不坐?魏石寨并不理睬,只顾自地往前走,心想,三两块还可以考虑,超过五块还不如走哩,咱是山里人,走几步路那还不是跟耍的一样?心里又思忖着,要不是不熟悉路线,谁坐车弄㞗哩。这当儿,就走出大概三二十米,只见一辆小三轮迎面开过来,开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一边把三轮车在他跟前停住,一边笑盈盈道:“大哥,坐上吧,还背着东西哩!”魏石寨问到莲花小区多钱,那女人道:“五块钱。”魏石寨说:“三块。”女人道:“莲花离这老远哩,如今油又贵,算咧,你是从乡下来吧?算大妹子我做个好事,四块把你送过去,咋样?”魏石寨苦笑着说:“城里人真精。”女人下车帮魏石寨把他那个蛇皮袋弄上三轮车,说:“看来你也不是常年不出门子的,也够精呢,还一点一点给人磨哩!”魏石寨笑笑道:“山里人没钱,没钱还敢摆阔气?”三轮车拉着魏石寨在大街小巷里钻来钻去,左拐右弯,终于进了莲花小区。

掏了钱,魏石寨走进三号楼一单元的门洞,在电梯门口,魏石寨就在上边那个箭头朝上的圆疙瘩上摁了一指头,那个圆疙瘩就一圈儿明明的红了,上边方块块里的数字就由十五变成十四、十三,一直变成一。门开了,他提溜着蛇皮袋走进去,在那个显示着六的圆疙瘩上又摁了一下。电梯门合上了。魏石寨感觉猛地往下掉了一圪节儿,他的心也随着紧了一下。他感觉电梯慢慢停住了,稳稳的,那铁门就开了。

几声“啪啪啪”的拍门声,就招来屋里一阵高声喊叫:“死鬼,一听就知道是你个死鬼,敲门不是敲门,老是拍门,你孙子正在睡觉哩!”说着,门就开了。桂英伸手接过蛇皮袋,说,“死鬼,电话没电了,你真成个没尾巴猴儿了,原本想叫娃去车站接你哩,又不知你坐哪趟车。”魏石寨说:“接啥接哩,我又不是没来过,四块钱,坐个三轮子就送过来了!”

魏石寨进屋就往沙发上坐,却被桂英拦挡了:“换拖鞋,你当还在你那瓦罐里,不换鞋,想咋走咋走,你当拖一回地松快呀,挣得我是腰酸脊背疼哩。”魏石寨又退回去,脱了满是黄泥巴的黄胶鞋,换上毛茸茸的棉拖鞋,盯着桂英道:“老婆子,现如今成了城里人了,看我这乡下汉,处处都不顺眼哩!”说罢,眼就盯着那棉茸茸的鞋子看,又说:“城里人真美,冬天有棉拖鞋,夏天有单拖鞋,可怜了咱乡下人了。”桂英就说:“你个死鬼,钻在山沟里,也不能当野人吧!也该学着城里的文明哩!”魏石寨道:“咱那地场,一老世界都是荒无人烟,还文明哩,见了树说你好,见了石头说你好,见了草说你好,见了黑老鸦说你好,那不成了神经蛋了么?”桂英说:“在咱瓦罐村不说这好那好,进了城就该按照城里的规矩,要不是惹人耻笑哩。”

俩人你来我去地说着。桂英招呼魏石寨洗了手脸,就问魏石寨想吃啥。魏石寨说都过了饭点儿了,想吃啥,吃干㞗?桂英说,干㞗你吃?魏石寨说,想吃你有?桂英说,再往后进城不准满嘴脏话。魏石寨嘿嘿笑着,却不言传。桂英说,干脆给你煮碗方便面,再卧俩荷包蛋,中不中?魏石寨说,中,不吃㞗,吃蛋也中。桂英剜他一眼。魏石寨忽又想起啥儿,就说,城里人都给自己个的媳妇叫个啥?桂英不解地看看魏石寨,说,叫个啥?魏石寨说,城里人外出带着媳妇,就说带着方便面哩。若是带着小情人儿,就说带着啥儿哩?我也记不清了!桂英说,那你进城带了啥儿了?魏石寨说,我带啥儿啦?带了金沙梨儿,还有柿子,不用带方便面,我城里有这东西哩!桂英说,你倒是想带啥儿,有那能耐?也不照照镜子,就没看土都埋到你脖子疙瘩上了?!魏石寨说,这算啥,你没听说,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汉,还娶了个二十几岁的闺女娃儿哩,那老汉土都埋到眉毛楞上了。桂英说,你们臭男人,越老心越花!说着,就把热气腾腾的饭碗墩在茶几上,说,先把你的嘴堵住,看你还胡说八说。

魏石寨吸吸溜溜一会儿饭就下肚了。温饱思淫欲。一碗面,俩荷包蛋下了肚,魏石寨就记起一个多月了都没有跟桂英亲热过,就用色溜溜的眼看着桂英。按说,五十多岁的女人,大多数的身材都扁扁平平的,可是桂英却依旧饱满丰润,每回他跟桂英睡一坨,他都要美美地享受一阵子,自从闺女娃儿长大了,就归他独有了。每当这时,桂英都是半推半就,骂他老不正经,骂他不像个五六十岁的人,骂他又把自己个当成十八了。

“有些日子没在一坨了,你就不想我?”魏石寨一猛就觉着他跟桂英已经有老长老长一段日子没在一坨了,没弄那事儿的日子,长得就跟一根绳儿样,没头没脚。

“不想。想你,还没一百岁哩,还想你。这式说,你是想我了?”桂英从厨房走过来,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怪怪地看着魏石寨。

“想哩,都快想死哩!你倒嘉厮,真不想我呀?”

“真不想。”

“是不是在城里又有人了?”

“又有人了,咋,想不想见个面儿?”

“见就见,只要你不嫌怪,只要他敢来见我!我又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儿,有啥不敢见的?”

“当真?”

“当真。”

“真你个骶脑!我一天到晚不是孙子,就是厨房,还要往超市、菜市场跑,忙得鬼吹火,谁还有那闲心!”

“那可是你说的,我又没说。嘿,光顾着说话,把孙子都忘了。叫我看看,又变了没有?”

魏石寨就走到卧室里,看见孙子甜甜香香地睡着,就说:“变了,脸胖了,也大了。桂英,你有功劳。”

“越大越不好弄哩,不像小时候,说啥听啥,这会儿生着法子闹人哩!”

“越长越会磨人哩么。如今娃儿都精,不像咱那几个闺女、娃儿,那时娃呀女呀都憨,现如今一个比一个精,一代更比一代好哩!”

“你那笨疙瘩手机哩,快拿来充电。”

“就是,一见我婆娘,啥儿都忘了哩。”

“死鬼,还是不乏。”

“乏哩,乏得眼都不想睁么。”

“乏了就去迷瞪一会儿。”

“一个人睡不着,你陪我睡。”

“你个死鬼,大天白日里,谁个陪你,自己个睡去!”

魏石寨在城里住了一夜。夜来老两口热呵过后,就提说起他们的老二娃子小波子。不说不生气,一说都气得不中不中,干脆就不说了,由他折腾,儿大不由爷了,管得了就管,管不了,就放。第二天,桂英陪魏石寨到城里四处转转、看看。小孙子坐在小推车里,叽叽喳喳的,欢欢喜喜的,好比圈在笼里的鸟雀仔儿,出了笼,看啥儿都稀罕,看啥儿都新奇,看啥儿都好哩。在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楼房就如山里的树林,高高低低。车和人多得像蚂蚁,挤挤夯夯。汽车喇叭声,人的高声说话声,把宁静惯了的魏石寨吵闹得骶脑有些胀胀闷闷,到菜市场买了几样菜,魏石寨就急急要往回走。正要走,却看见街边摆下了一溜儿小摊,不是卖鞋卖袜的,也不是卖鞋垫儿鞋底儿的,更不是卖吃食耍货的,而是卖彩纸香表冥币的。他就猛地想起明儿个就是阴历十月初一,是该给老祖先送寒衣的日子了。他就给桂英说:“哎呦,这一进城,就把啥都给忘了,明儿是十月一儿,我一早得回瓦罐去,赶黑儿给咱爷咱奶、咱大咱妈送寒衣哩!”说着,他就走到小摊跟前,买下了一老摞五色纸和几沓印有玉皇大帝和一个过世伟人头像的纸钱,外加一捆草香。

“买恁些?”

“嗯,有用处哩。”

“一人一份儿,你都买了多少份儿?”

“回去都有用哩,浪费不了!”

第二日早起,娃儿、儿媳妇上班走了,魏石寨也要走。桂英把他的笨疙瘩手机交给他。来时装沙梨和柿子的蛇皮袋,这时又装了苹果橘子。彩纸等一应货物装在另一只袋子里。

“山里路上不好走,悠着点,到屋给我个电话哦!”

“知道,你回吧。”

日头爷儿留恋着西边山圪梁上树梢头的时候,魏石寨回到瓦罐村。

红丢丢的日头哧溜掉下了山圪梁,黑乌乌的夜幕就张开了。魏石寨去了一趟村子西边山洼里的老坟场,看了他爷魏占魁他奶魏卢氏、他大魏长根他妈魏郭氏的坟,又看了村里所有走了的长辈平辈晚辈的坟。看着,他的心里就空空的,疼疼的,沉沉的,就自言自语着:“天冷了,快立冬了,外头的人不知记没记住给瓦罐村的亡人送寒衣哩。”

黑黑的夜把瓦罐村罩得严严实实。大伯和老黄看着魏石寨在院子里给祖上烧了寒衣纸,燃了香烛,送了冥钱。又看他在十字路口,给全村的逝者和天底下所有没儿没女、没家没地儿的孤魂野鬼送了寒衣、冥钱。红红亮亮的光,照着瓦罐村的两个男人和一只黄狗,照亮了半个村子。火灭光逝,山风劲劲地吹来,就有无数只黑蝴蝶在满野里飞,那是游荡在世间的魂魄哩!天上一满的星子娃——天上一满的星子娃都在眨眼看着他们呢!

返回

上一页

点击功能呼出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

最后的村庄 正序 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