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是恶恶下了大半夜又小半天。到了后半晌,雪住了,捂在瓦罐村顶头的灰灰白白的幕布也扯开了,不一个时辰,红丢丢的日头爷儿就露了脸儿,凉哇哇的风也歇息下来,就如黑丧着脸子发怒发狠的人,一眨眼功夫就转成了笑脸,冷得覆冰盖霜的脸也就漾了春风落了细雨了。

魏长庚是在老黄一片汪汪汪的嚷嚷声里,张开他那沉沉困困的眼皮的。夜儿黑里烤火,烤着,右背上左腿上的伤就剜心的疼哩。疼哩,七十多年前,那些发了黄落了尘的老画面,就又在他眼前晃着。晃着晃着,就晃得他没了一星儿瞌睡了。他是在后半夜才睡去的。睡得迟,就弄得他今儿个早起也醒得迟了。一觉醒来,就听见老黄在院里一声高一声低地咬叫着。老黄在那里咬,却是因了树上那两只黑老鸦。黑老鸦一睁开眼,惊看着满世界皆成了一色的白,就在那里哇——哇——哇——地说个不住气儿。说,呀,呀,不该下雪的季节,咋就下了雪啦!黑老鸦的说话声很难听,很瘆人,老黄听得不舒坦,心就像刀刀戳着,锥子拧着,便仰了脸,朝那树上的黑老鸦汪汪着,说倒霉蛋,哇哇哭啥哩呀,不就是早下了一场雪么,大惊小怪的!那黑老鸦又哇哇叫几声,说,你有主人养着,我呢?雪下这大,要饿死我吗?地上的老黄也汪汪地咬几下,说,吃雪呀,吃雪也能顶饥,我就吃了哩。树上的黑老鸦再哇哇叫几声,说去去去,滚!地上的老黄就又汪汪地咬几下,说活该,去死死,死去!一来一往,一唱一和,倒也有些意趣。

老黄的吆喝声老大哩,震得树上的雪疙瘩哗哗往下掉,院墙头上的雪毛子也噗噗往下落,墙上驳开的泥皮口子张得愈来愈大了,震得房檐上的冰凌橛儿也在颤颤地晃哩。

魏长庚扒在窗棂上,透着窗纸那个烂了的小洞洞,就看那树上的黑老鸦,它一边哇哇地不停说着,一边在树枝子上蹦来跳去,看着一老满个世界皆皑皑着,就愈加显得它黑了。

这些日子不见了喜鹊的面儿,却只见黑老鸦。喜鹊说话好听么,加加加,像唱歌呢。黑老鸦说话老难听,哇哇哇,像哭哩。小麻雀说话也不难听,唧唧唧,有时候还飞到屋檐下,飞到院子里,给人唱歌听。若果说喜鹊唱的是大人的歌,那小麻雀唱的就是娃娃的歌哩。

魏长庚提着裤子走到门脸处,就瞅见院墙上果真有着几只机警的小雀子,在翘出的瓦楞上立成一溜儿,唧唧说着啥儿,忽而,许是见着魏长庚了,许是叫啥儿给惊扰了,呼咙一下就都飞走了,在空里打了个旋儿,又飞回院里的房檐下。老黄就踏着厚厚的白毯子,慢慢走过去,走到小雀子近跟儿,也不咬不叫,那些小雀子也不害怕老黄,有一个小麻雀还顽皮着一扇翅膀,轻轻巧巧地立在老黄的脊背上,朝着它的同伴们张扬地昂着头,唧唧叫唤着,还把嘴在老黄蓬蓬散散的毛里鵮着。老黄并不反对样,驮着那只小雀子,就像一个大男人背着一个倩倩巧巧的美人儿,好不受活哩!

魏石寨是在吃罢了早饭,就踏着没脚脖子的雪进了山的。他在树和树之间扯了网子套子,布下一个局,让出来觅食的野鸡斑鸠往里钻。网和套都是白色的,跟世界融成了一体,那些飞禽在不经意间,就会钻进网子套子里,然后挣扎一阵,就只好束手就擒,网以待毙。若果魏石寨能及时收获了这些战利品,也许还能捉到一息尚存的飞物。如若不能及时收获,拿到的就只能是一具硬梆梆的冰疙瘩。由于那自投罗网的野物极力地挣扎和拼了老命的挣脱,漂亮的羽毛已经掉去大半儿,裸出的就只有皮肤上雨点样布满毛孔青紫红黑的肉疙瘩。

魏石寨在忙着扯网拉套的当儿,魏长庚正在灶前吃着侄子给他留下的饭菜呢。稠稠的,黄黄的,一筷子一蛋儿——就是豫西农家最喜好吃的、百吃不厌的稠糁子饭。热天喝糁子汤,稀稀流流,冷天吃糁子饭,稠稠黏黏焦焦。魏长庚更喜好吃稠饭,甭看他已是耄耋老人,可他饭食上比中年人一点不差——这就应了那句老话:人老了,全凭两碗饭。就凭着这两碗饭,他身子骨还硬朗着哩,眼窝看东呀西呀,还清清白白哩,牙口还不松动哩,走路做活还不怯火哩,脑筋还活泛着哩。魏长庚给老黄舀了一碗热腾腾的黄金饭,那些小麻雀就挤破着头去他碗边抢食吃。魏长庚回屋抓来一把同样黄灿灿的玉谷糁子,撒在屋檐下的台基上,说,老天爷把这满世界都封了,你们这些可怜见的生灵就断了活路了么,嘿嘿,吃吧,吃吧,吃饱了就给唱好听的歌吧。树上的黑老鸦见着魏长庚给小麻雀抛食儿,就在树枝子上上跳下蹦,那瘆人的哇哇声就响了满坡满村,把树梢的雪都抖落了一地。

黑老鸦终于忍无可忍,呼扇着蒲扇样的翅膀,落在院墙上小麻雀曾经落脚的瓦楞上,朝着美食中的小雀儿妒妒地望着,朝着给小雀儿抛食的魏长庚狠狠地盯着,噗噜噗噜扇动翅膀,引颈发吼,宣泄它的愤怒与忌恨。

魏长庚跟所有山里人一样,对那一直以来被丧门神化的黑老鸦也怀着深深的成见哩。别的不说,就说七十多年前,在那个遭劫难的日子,他就是在黑老鸦那一声声瘆人的咒骂声里叫刀客给劫走了银元的,也就是那一天,他在去他姑家蹭饭借钱的路上,遇上了红军,当时还没动心,回屋却遭了天大的变故,结果一走快二十年。解放了,他满怀希望回到瓦罐村时,却成了光棍儿一条。

“你就不是个好鸟!”魏长庚瞅着院墙上的黑老鸦,虽然这两只黑老鸦并不是七十多年前的黑老鸦,但他心里一直记着恨着黑老鸦呢。后来,他在瓦罐村又无数次听过黑老鸦的叫唤,却也没有生发些许不吉不祥的事儿。再后来,他才慢慢减轻了对黑老鸦那些片面的不公允的,甚至是歪歪裂裂的看法。他回屋挖了小半碗金黄灿灿的玉谷糁子,踮起脚尖儿,把那个瓷碗送上院墙头的瓦脊上,牢牢靠靠墩坐在雪窝里,然后走回屋门口,看那黑老鸦试着探着去啄食碗里的食物,就说,吃吧,黑老鸦,说你不是好鸟,许是冤屈了你呢,许是人强送给你的恶名哩!不管咋说,都是尘世上的生灵哩,老天爷断了你们的食路,人不能也跟老天爷一样没人味儿哩。吃吧,看啥哩?就是给你的,还怕我把那碗里搁了毒药不是?还怕你正吃着,我就拿网子套住你了不是?怕啥哩,赶紧吃吧,吃饱了,就不冷了。常言说得好,肚里没食赛三冬,肚里有食如春暖哩!

日头爷儿往南往西偏斜的当儿,挂在房檐上白琉璃样的冰橛儿先是一点、一点在滴着水儿,尔后那水滴就一老嗡儿滴得勤了,快了,密了。再尔后,就成了一根线儿了。忽而,那冰橛儿就咔嚓咔嚓从瓦嘴儿上掉落了,落在房根脚边那一溜儿小碗样水滴水线戳出的土窝窝里,瞬时就碎了,化了,那白琉璃就化成水儿,流走了,或是钻进泥里土里。就在那一根一根冰橛儿掉下来的时光里,魏石寨踏着雪咯吱咯吱走进了院子,肩膀头上扛了根木棍,一头挂着一只花花红红的野物。

“又上坡了?”

“嗯。”

“又套住锦鸡了?”

“可不是咋哩。”

“锦鸡不能套哩,国家保护哩!”

“咱这山高皇帝远的,没人管么!”

“没人管也不能弄哩,咱要响应国家号召么。”

“这不能逮,那不能套,等过了年,夏秋两季庄稼就等着它们来害糟了。”

“它们吃的肯定没有咱们多,吃就叫它们也吃点吧,人都走了,它们也就是咱的邻居哩,到时候处好了,说不定还能成朋友呢。野物也是有血有肉的,也是有性命有灵性的,就把它们当人吧。”

“大伯,你心真是善哩。那你当兵那阵儿,咋还杀人呀?”

“杀人那不是逼出来的么,你不杀他,他就杀你哩!这些个野物不像那些要杀你的人,危及不到你的性命哩!”

“所以你就不主张害它们的性命?”

“是哩,就是哩。这是我后来才一点一点想透彻的理儿。不光野物是有性命的,就是树呀草呀,地呀,水呀,世间万物,都是有性命的,害糟它们都不好哩。”

“这叫咋说?”

“远的不说,就说我才从部队回来不几年.......山里坡里大树小树都叫砍光了。那阵儿我看着也心疼,可是那是国家的大形势,谁也拦挡不住。到后来,咱这河里的水不是小了,有的地场的河水还干了,一下猛雨,山里坡里的水一老嗡地往山外头蹿,坡光了,地毁了,大河小河没水了,你说说这不是自己个给自己个挖墓坑么?”

“嗯,大伯说的倒是有几分理儿哩。不过这地球这老大,这中国这老大,就靠咱俩,顶个啥子用么?”

“旁的啥儿啥儿咱是管不了,可是咱能管住咱自己个就中,先前人叫‘慎独’,如今人叫‘自律’,说法不一样,道理是一个样儿哩!”

“自律我听说过,慎独还是头一回听说,也是自己个管住自己个的意思?”

“是哩是哩!我在..队伍里听一个文化人给我讲说过这个大道理,几十年了,我没有忘,经常还拿这个道理来对照对照自己个的作为。以前都是浮浮飘飘的,没有实打实的认起真。这越老了,倒越觉着应该实实在在地做一做了,再不做,马上就把这些好东西带进墓坑里了!”

“大伯,不亏你是跟过.........说话就是有水平么!这俩锦鸡,算是我最后糟害野物了,日后再也不害这些性命了!”

“这就对哩,咱爷儿俩,就守着咱瓦罐村,守着瓦罐村周边的坡呀树呀,野兔呀野鸡呀,花呀草呀,土呀水呀,把这坨守成个啥子桃源?”

“世外,是世外桃源。”

“对哩,对哩,世外桃源,叫山外头的人来了都眼气咱,眼气咱这神仙样的光景!”

魏石寨跟大伯说了许多话,想了许多事,明了了许多理儿。后晌,他又进山里了。朝阳房坡上、阳坡脸儿上的雪都化尽了,天是一老宽、一老深地蓝着、透着。他收回了各处下的网子套子,立在铺了一满地金黄灿灿的山圪梁上,凝望着瓦罐村四围高高低低的坡坡梁梁,沟沟坎坎,心也如那天一老宽,一老深,一老净,一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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