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上的云浓着厚着黑着,半空里就刮起冽冽的风了。风在坡里、沟里、地里、村里,掀起一股一股如烟似雾的黄土,卷起红黄干枯的落叶儿,这飞着的灰土和舞动的枯叶,就如烟里雾里翻飞的千只万只小雀子小燕儿。日日秃去的树们,在凉白白风的抽打中,左右前后地摇摆着,哼唧着枯黄悲凉的小曲子。

魏石寨在坡上地里把残存的果木庄稼菜蔬往屋里收。魏长庚也随了魏石寨忙活着。老黄前前后后跟着这一老一半老不老的男人忙得四蹄儿不着地,仿佛人的事儿就是他的事儿。云厚着,就不知道日头走到哪坨了,直到坡里地里村里蒙了愈来愈厚的灰气黑气,直到夜蝙蝠来来回回地扇着那两只宽大的扇子,在头顶里绕来绕去噗噗翔着,猫头鹰亦不知在啥地场倦倦地叫唤着,这瓦罐村里仅有的两个男人才觉到天是将黑了,夜也将临了,老黄也知晓着该回屋了。

瓦屋顶上那只孤孤的烟洞,把一柱黑白*的烟托送至灰黑暗暗的空里,那烟一出黑烟洞,就被风扯得歪三倒四七扭八扭,一忽儿就丝丝绾绾散了架,就没声没息地在半空里消散了,像人的魂儿,一离脱人的肉体就没影没踪了。

屋里是一满满的糊涂面饭香——这饭是豫西农人最家常的饭食之一呢。饭里除了要炒一些青菜、萝卜之类外,还煮着大豆、花生、红薯、土豆等。这种面食在正常的清水稀面条里再掺上玉谷面糊糊,经十分二十分钟的小火慢熬,吃起来香,焦,可口。糊涂面跟此地的另一种家常饭——玉谷糁子饭,都是家家农人百吃不厌的绝好美食哩。糁子饭就着酸黄菜,也是绝配吆。魏石寨舀了一碗糊涂面,端给魏长庚。魏长庚欲起身接住,却没有起来。他身上疼哩。他身上的疼痛,是跟这夜色一坨儿到来的呢。

吃罢饭,魏长庚扶着墙立起身子,走到已经燃起火苗的炕洞前,就扭曲着脸在小椅上坐下来。

“天真要变了,大变了!”魏长庚在心里说。多少日日月月里,留在他左腿上的弹片和右背上的伤疤,每逢老天爷变脸都要折腾他一阵子哩。

“大伯,天要变了,是不是你的伤腿又疼哩,伤背也疼哩?”魏石寨看魏长庚动动转转似有痛苦写在脸上,一边把锅里剩下的不满一碗饭舀给老黄吃,一边问着。

老黄走过去,一闪一闪的火光里,津津有味地吧唧吧唧香香甜甜地吃着。

“可不是咋,我这伤比天气预报还准哩!”魏长庚说。他说的天气预报,不是中央电视台的,瓦罐村不通电,自然就不能收看电视。他说的天气预报,是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有时是西安,有时是郑州,因为瓦罐村所处的地场,正好在河南跟陕西的搭界处,虽说跟这俩城市都有着二三百多公里的路程,但是这俩地场 天气预报还是有着较高的参考价值的。

“不舒坦你就早些歇着,炕都烧得热乎乎了,你要是想歇,我发落你这就上炕。”魏石寨一边刷洗着锅碗,一边道。

“不慌哩,才吃了饭,肚里撑撑胀胀的,睡了不美气哩,坐一会儿,烤烤火,消消食儿再睡。”

“我今儿黑里也觉着不美气哩,身子沉沉的,老是想睡么。大伯,你坐一会儿,我上炕听收音机去,等你要睡了,就喊我,我来帮你。”等魏石寨从门外闪进门里的时候,就见他左右手里各拿着一个夜壶,一个搁在大伯的坑前小凳上,一个搁在他炕根儿脚地上。魏长庚起夜是不下炕的,就在炕上解决问题,这就确保了他的安全,毕竟都九十出头的人了,起夜时,上上下下,黑摸瞎揣,不安全哩。而魏石寨起夜是要下炕的,他才六十挂零,不瓷不笨,动作灵活,夜间憋一泡尿,就下炕解决。

对面炕上,魏石寨在滑动着收音机的调谐键,一阵哧哧啦啦过后,就传来好听的歌。魏石寨把声音调到最低,只有他自己个能听清白,而传到魏长庚这边,就如丝如线,如细细绵绵的流水,如悠悠长长的风,似有似无,飘忽不定。

火舌忽忽闪闪舔着魏长庚那一双枯干弯曲的手。左腿上的弹片在他已经越来越少的肉里狠狠剜了他几下,右背上的刀伤也紧随其后狠狠抽着疼呢……

七十多年前,他二次来到兰花街,就参加了红军。他当初参加红军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走投无路,就是为着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为着穷人有地种,有饭吃,不受人欺压剥削才打仗的。而魏长庚就想杀尽天下的刀客土匪,叫穷苦人不再受刀客土匪的欺负。然,当他跟随部队,离开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的卢西县官岭乡瓦罐村后,在河南陕西搭界处的铁索关就跟地方民团武装遭遇。这场仗不算大,打了不到一天光景,民团就溃败下去,红军顺利过关。这场仗里,因魏长庚是新兵,只做些搬运弹药,运送伤员的后勤保障工作,没有真枪真刀的干,但头一回听到砰砰嗙嗙的枪响,轰轰隆隆的手榴弹爆炸声,他也着实怕得不轻哩。

这场仗一打,部队就顺顺当当进了陕西洛南县地界儿了。

大概过了两天还是三天,部队在一个叫庾家河的地场修整。十冬腊月,滴水成冰,冷风如刀似箭,割在戳在人脸上生疼生疼。那日早起,红军遭了尾随而来的国军突然袭击。枪声一响,红军才发现匪军早就占据了附近的一个山圪梁,居高临下,把子弹猛雨样往下泼呢。红军的大领导正在一个药铺里开会,接到报告,立马就中断了会程,几个领导各带一队人马,分三路跟敌人打开了争夺战。那是一个大仗恶仗,打得昏天黑地日头发黄哩。

经过了铁锁关一场仗,魏长庚也算是个老兵了,自然又上了战场,不过他还是没有跟敌人真枪真刀的干,依旧做着运送伤员的工作。

枪声像炒豆子,炮弹手榴弹像闷雷,震得树叶儿哗哗啦啦直叫唤直打哆嗦,坡崖上的土呼呼腾腾直往下掉。敌人占据有利地形,仗着精良的武器、充足的弹药,对红军形成压制性优势。然,匪军个个贪生怕死,猥琐不前,武器虽好,弹药虽足,怎奈红军一个个似下山猛虎,人人如出水蛟龙,以一当十,如狼似虎,嗷嗷叫唤,在激烈的争夺之后,红军终于扭转战局,变被动为主动。正当此于红军有利之时,敌人的增兵到来,战场情势又变得严峻异常。也就是这个关键当口,两个指挥员都挂了大彩,委手提大刀,带领红军搏死拼杀,直打到黄昏时分,打得匪军如丧家犬,如落水狗,惶惶而逃。

魏长庚在担架队里,跟一个湖北兵搭手,一回又一回把伤员从战场上抬到设在土地庙里的临时医疗所,修整时彻骨透心的冷,叫运送伤员大量的运动撵得没影没踪儿了,一身一身的汗,把衣裳都洇湿了,骶脑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汗珠子在眉毛楞上滴溜溜打转转呢。

当魏长庚和湖北兵第二十几回到战场上运送伤员时,魏长庚正撅着沟子跟那个湖北兵往担架上抬伤员,就觉到右背猛地钻进个冰凉的东西,紧随就是撕撕裂裂掏心挖肺的疼。他哎吆一声,拧过头就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黄狗子手里端着长枪,那枪上的刺刀就戳在魏长庚背里。这当儿,嘭的一声脆响,那黄狗像麦捆倒地样,扑通就倒下了。

魏长庚觉着后背上一股热乎乎的、黏唧唧的东西直往下鼓涌,他随即把伤员搁在脚地上。这时,湖北兵也啊呀了一声,说你先甭动弹!说着,也搁下伤员,骂道,你个龟孙子的,临死还戳人一刀。说罢,就急急地、大喉咙高嗓门地喊着,卫生员,卫生员!

抬伤员的魏长庚也成伤员了。在临时医疗点,他的伤得到了及时处置,止了血,包了扎。事后他才知晓,那当儿他只顾着抬伤员了,却不防顾身子后头一个没死透彻的匪军,趁他不注意,悄悄在他背头下了黑手,幸亏旁边的一位红军战士及时发现,将那家伙干掉,才不致那刺刀戳得过深,才没有伤及心脏,才保住了右胳膊。

庾家河一仗歼灭敌三百余人。由于这仗多数都是肉搏,是短兵相接,红军损失也很大,除两位领导重伤外,营、团干部八人挂彩,全军死伤百多人,这百多人里,就有魏长庚一个。

夜是深的没边没沿了。火炭儿也埋进灰里老深了。魏石寨也睡得死沉沉的。收音机也响得没气没力的。魏长庚拉开门出去尿尿。立在门口,就有一片两片冰凉凉的东西飘在他的额颅盖儿上、脸面上,倏地就化成水儿了,地上也一满满的白白光光了,远处近处脆响着树木或竹子再也承受不住雪的压迫那接二连三的断腰折臂的白剌剌的呻唤和哀鸣。

魏长庚关上门,又返回屋里,夜壶里就嘟嘟嘟地响着水声儿。

冷不腾一场雪,就把九龙山脉压垮了,把瓦罐村压趴了,就把秋天变成冬天了。

第二天一老早,魏石寨一冷惊醒过来,猛地想起夜儿黑里给大伯许诺的话,就呼地直愣愣坐起身,却看见窗棂上的白棉纸明晃晃的亮着,以为是大天老明了。看看对面炕洞边上已是空空如也,就知道自己个夜黑里是失了言了,是睡过火了。急急火火到大伯的炕跟前,却见大伯睡得正香甜呢,这才心安了。拉开吱吱扭扭的木扇门,坡上,地里,院中,皆是盖了厚厚软软的白棉被。黑老鸦不见了,小麻雀也失了踪迹,天上拉着一张灰灰白白的大幕,把瓦罐村盖得严严实实的。风在树梢,在房脊上,在梁垴头,在沟里岔里,咿咿呀呀地叫唤着,把空里洒下的鹅毛毡片样的雪,在这里那里弄得醉汉样晃晃悠悠,飘飘如仙。

时节还在秋的尾巴梢上,可是这雪已经把人从秋的温床上咣当一家伙就扔到冬的冰窖里了。原来野物比人还灵性哩,提前就感知到老天爷要变脸了,怪不知前儿黑里啥啥都叫这些家伙给一老嗡弄走了,这是跟人抢食儿的么!魏石寨活了一个甲子了,还是头一回碰到野物这式跟人抢食!人世间,谁多,谁就势众哩。人多了,野物就失势了;人少了,野物自然就势众了么。

魏石寨左左右右划拉着手里的扫帚,把那厚厚的白棉被豁出一道口子。雪开处,湿湿黄黄的脚地就裸出了。他把这湿黄的口子一直弄开到村子里头,弄到村子通着村外的那条又窄又长的官道上。做活能挣棉袄穿哩!他的劳作,很快就挣得了一身的热热乎乎,和和暖暖,背脊上也拱出一老多的水珠珠,额颅盖儿上也爬满细细密密、晶晶莹莹的水豆豆了呢。

魏石寨顺着那条被他豁出来的湿黄黄的缝儿返回屋院,却见院里那虚虚软软的白上,印了两行老黄的脚爪窝印,如刻进白纸里黑黑的梅花朵子,却不见老黄的影儿。

“这老黄,倒是会画画儿么!”

想着哩,想着哩就听屋里那个笨疙瘩手机叫唤个不住气儿。魏石寨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砖头样的笨疙瘩手机,指头一摁,铃就不响了,机子里就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喂,老东西,忙啥哩,电话也不接。”

“忙啥哩?扫雪哩么。”

“山里下多厚吧?”

“可不是咋哩,半尺厚哩。城里呢,下没下?”

“下了哩。”

“多厚?”

“不厚,一指儿都不到哩!”

“这天冷不防就由秋过到冬了,九月还没完哩,就弄这!”

“娃儿媳妇说这是西伯利亚寒流来了么。”

“西啥利亚在哪坨,老是远吧?这寒流咋说到就到,日搞得咱坡上树叶儿都没落尽,雪一压,树都折了,竹园里的竹子也劈叉了!”

“你那个老木疙瘩手机快没电了吧?”

“再坚持个三五天不成问题吧?”

“不中就进城,等雪消了,进城把你那砖头块手机充充电,顺便也来洗个澡,一家人都进城了,就你个老东西一人钻在山圪崂里,成天弄得跟个泥猪一样,再这式,我可不要你了!”

“不要算了,我在山里修行当和尚,叫你在城里急死。”

“你个没心没肝的东西,急死我,那你也离死不远了哩!”

“中了中了,大清早,啥死呀活呀的,不光堂哩!咱孙子欢实吧?我都想他了哩!”

“想你个骶脑想,想还月儿四十不来看一回,到时候咱孙子就不认你这个狼食爷!”

……

那头挂断了电话。魏石寨把那个又厚又沉的铁疙瘩拿在手里盯看了老半天,看过,就笑了,又在笨疙瘩手机上狠狠亲一口。这个笨笨的家伙,还真耐使唤么。充一回电,能管三四十天。瓦罐村虽说不通电,可他照样能使手机呀。城里充电,山里使唤,蹭着隔山龙首山居景区的信号,虽说不很稳定,可也基本不耽搁啥子事哩。有了这东西,瓦罐村这个背山圪崂就跟外头的大世界连成一片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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