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头爷儿红丢丢热辣辣,如一枚蘸了辣椒的火烧馍,悬在空里,季节倒不像晚秋,更像深夏了。魏长庚跟往日一样,满坡满村转了一个遍儿,就回到自家院落里,坐在小木椅儿上晒暖儿。魏石寨担着一挑子灿黄灿黄的玉谷棒子,那水担就咯吱咯吱叫唤着,踢踏踢踏往院子里走过来。人和担子没到,那咯吱声和踢踏声倒先入院里了,那声儿就一老嗡戳着魏长庚的耳膜呢。甭看他都九十多的人了,可他的耳不背,眼不花。不装助听器,人说啥,他都能听清不打岔;不戴老花镜,还能看字儿,还能纫针,还能缝缝补补哩。

“大伯,转够了?”魏石寨在院子里搁下担子,把水担往脚地上一杵,张口气喘说。说着,就轴起胳膊,用袖子在额上脸上胡乱擦着,“你说这天,夜儿黑里还凉凉的冷着,今儿可又热燥燥了,咋忽冷忽热不正常哩。”

“可不是么,这季节就是这样儿。眼看今年地里庄稼是收了,坡上野果子也收了。你看那玉谷、谷子、大豆、桃黍,还有那菜菜蔬蔬的,样样都收了哩,老天爷要雨给雨,要日头给日头,好着哩。再看那坡上,毛栗子,桦栎树橡子,青冈树橡子,红哈哈落一地,我拾了一小布袋儿,你看,多好这!”魏长庚指指他脚边的布袋儿,布袋儿四周皆布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疙疙瘩瘩,像蛤蟆脊背。“唉!只是白瞎了这一地一坡的好收成了!搁往年,早都收回来了,玉谷上了架,毛栗子进了城,橡子或喂猪,或磨成橡子粉,加工成凉粉,好吃得很哩!”

“可不是咋哩,咱瓦罐村人这几年一老嗡都搬走了,地都荒着,没荒的,只管种,种上人又走了。就说今夏的麦熟了,没人回来收,一多半沤在地里。眼目时下,这秋庄稼也该收了,还是没人收,给他们捎书带信儿打电话,都说老忙,叫咱收了,收了算咱的。乖乖呀,二三十亩地哩,咱收?一没有机器,二没有劳力,把咱挣死也不中呀。眼瞅着庄稼烂在地里可惜不是,我是天不明就下地了,收多少算多少,说不定哪日嗑嚓嘭,一场雪捂下来,想弄都弄不回来了!”

“歇息一会儿,回去喝碗糁子汤去。”魏长庚说,“出门的时候,我就把糁子下锅了,还煮了红薯、毛栗子,小火熬着哩,灶火里还烤着馍馍,快去吃一口。唉,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真真没假说哩!”

“好么,我先去给你舀一碗。”魏石寨说着就回了屋里,就端着一碗稀溜溜黄烂烂的糁子汤出来了,右手里还拿着一双竹筷子跟一个焦黄焦黄的馍馍,就走到魏长庚跟前儿。

“谁叫你给我端?你苦重,你吃吧,我自己个弄去。”魏长庚起身往屋里走,却被魏石寨用身子挡住了。

“您都九十多的人了,还给我做饭,城里像您这年纪,早都退休在屋里享清福哩,你还上坡下地,还做饭补衣,还操这心那心。”说着,魏石寨就把碗和筷塞到魏长庚手上,“好好坐着,侄娃给你端酸黄菜去!”

魏长庚和魏石寨坐在郎朗的日光下,吸溜吸溜喝着汤,吃着馍。几只小麻雀呼地飞上房檐,忽而又飞在院子里那棵老梨树上,又飞落到院地,唧唧喳喳叫唤着,活蹦乱跳着,寻寻觅觅着。见了这些小活物,魏石寨才猛不丁想起他的老黄,想着,嘴上就嘟囔着,嗳,咋不见老黄了哩?魏石寨声音不高,却被魏长庚捉拿到了,就说,嗳,就是,一早都不见他的踪影了,这老黄也不知转悠到哪坨了哩!魏石寨猛地立起,地上那一群小活物就噗噗噜噜飞走了。

“老黄!老黄——”魏石寨端着饭碗走出大门,对着坡上沟里村里叫喊着。没有老黄的一丝一毫音信。魏石寨又跑了半架坡,走了半个村,依然不见老黄。他的嗓子疼了,声音沙了,唇也干了,就忧忧怨怨往回走,心上思谋着老黄的各种情况:病了,遭狼群了,遇上野猪了,落到崖下了,还是进城去寻桂英了?有一回,一整天没见到老黄的影儿,魏石寨满世界寻疯了,却接到桂英打来的电话,说老黄在她那坨,说老黄半清早就去了,却忘了给个电话,这会儿一猛想起来,赶紧给你说一声,省得你着急。魏石寨说,还说省得我着急,我都快急死了,正满坡满沟满村寻哩!桂英在电话里呵呵笑。魏石寨就恼恼地说,你还笑,看笑话不是?说了,就嗑嚓嘭挂了电话。

其实老黄只跟着魏石寨进过一回城,咋就能只身一个又跑到县城呢?这叫魏石寨百想不透哩。这回老黄是不是故伎重演?魏石寨思谋着,就走回屋里,拨通了桂英的电话。桂英说没见老黄呀。魏石寨不信,说你哄我哩吧?桂英一本正经说真不是哄你,真没见老黄。魏石寨当下就认起真来,急急切切再订正一句,确真没见老黄?那边说,你个死鬼货,今儿个你是咋啦,连我都不信了?最后给你说一遍:真没见!魏石寨草草挂了电话,茫然无措坐在圆木轱辘板凳上,发着愣。

就在魏石寨满世界呼着喊着寻着老黄的当儿,老黄却静静卧在村东头土塄下的那片茅草丛里,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两只眼窝瞪得圆圆的,两只前爪趴在草地上,上身直挺,下身后蹲,好动的尾巴此时却一动不动伏在草丛里,如一把黄草。就在老黄的正前处,是一满地的白萝卜和红萝卜,几只野兔正在津津有味肆无忌惮地美餐着,红红白白的嚓嚓声就在老黄的耳边雨点样响起,一世界都是香香甜甜的音符了。老黄咕咚咽下一嘴口水。一只野兔一蹦一蹦朝老黄这边跑过来。老黄的头向上挺了一下,眼里唰唰放着绿光,身子稍稍往前耸了耸,两只前爪和顺在身后的尾巴同时抖抖地动了两下,只听噌的一声,老黄如离弦的箭,一老猛蹿出老远,他那张开的嘴,不偏不倚,正好咬在了野兔的脖子上。只见那野兔四蹄乱踢乱蹬,吱吱乱叫,做出极力反抗的架势,然,还是被老黄死死卡在嘴里。正沉在美餐里的几只野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四散逃窜,把萝卜缨子弄出呼呼啦啦一溜儿脆响,那直爽爽绿生生的萝卜缨子就歪歪乱乱倒成一条逃离的血路了哩。

野兔在老黄嘴里乖乖垂了四肢。老黄昂起他那骄傲的头,放开四蹄跳将出菜地,上了村头的小路,朝村里颠儿颠儿跑着。

正在日头暖儿里悠哉悠哉打着晌盹的魏长庚影影糊糊听到踏踏踏踏的声响,这熟悉的响动催使他把眼皮撩开一条缝,老黄灵动欢实激动兴奋的身影就进了他的眼缝里。他一激灵,眼上的那道缝嚯啷一下就大门洞开了,眼里那两坨昏昏欲睡的慵懒的光,一瞬儿就闪闪地放着光芒了。

“老黄……石娃儿……老黄回来咧,还有收获哩!嗨,他还不老么,还能逮兔子哩么!”魏长庚抖擞着精神立起身子,兴冲冲叫喊着,好似逮着兔子的不是老黄,而是他自己个。

“啥,大伯,老黄,兔子?”门里闪出魏石寨,脸上刻满了问号和惊叹号。这当儿,老黄已把野兔放在屋檐下的石磕台上,蹲坐在魏长庚的脚边,昂着头,喘着粗气,打了胜仗的将军样等待上司的褒奖。

魏石寨蹲下身子,定定看了老黄,轻轻抚着他的头,说:“老东西,我还当你咋啦,害得我满世界跑满世界寻,就是不见影儿,原来又去干大事儿了!你可不年轻啰,论年龄,你比我大哩!要是人,你起码七十往上了吧?还当你十八!”这话一出,他的脑里马上就闪出他媳妇桂英,闪出桂英用手指头戳他的额门儿,闪出他跟桂英亲热时那一幕幕。

日头爷儿咬了西山圪梁了。梁卯上那黑乌乌密匝匝的树,就如竖着的头发样,厚着一层,顺了山圪梁的起和伏上上下下着,起起落落着。日头爷儿走了,天空里就浮上团团块块的乌紫色的云,尔后那团团块块就融化成一片,似厚厚的灰毛毡,盖着瓦罐村。星子娃没有了,满世界一墨的黑着。老黄不回屋,只蹲在大门口汪汪汪地吠着,好似有生人硬闯进来样,凶凶的,厉厉的,叫声里还夹着似悲似痛似伤似怨的凄切,叫人瘆瘆的,忐忐的,怕怕的。

魏石寨到院子里去唤,老黄,老黄!老黄只把头拧过来,斜一眼,就又把头恢复到原来的状况,叫着,叫着,并没有回转的意思。

“叫啥哩,咬啥哩,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嘞,难不成有鬼?”鬼最怕狗咬,狗一咬,鬼就心里发毛、发慌,就跑了哩。小时候,魏石寨他妈说,走夜路,最好带只狗,遇上不干不净的,狗一叫一咬,那些鬼呀怪呀就全都跑了,再不来纠缠你。若非如此,一旦被恶鬼缠身,吸了你的精血,你就一日一日瘦将下去,直到一命归西。他妈还说,鸡叫狗咬,大鬼小鬼,屈死鬼凶死鬼饿死鬼,统统进了阴曹地府了,这个时辰,满世界就一满满地干净了哩!

魏长庚身上锥锥地疼,早早就睡了。老黄不回屋,只在那里叫着咬着。魏石寨挺在炕上睡不进去,就听老黄没头没尾、没完没了的叫唤。不知几时,魏石寨耳边的狗吠似丝丝风,细细雨,后就如悠悠歌,飘飘雾,远了,细了,淡了……无数虫子在沙沙地啃食着庄稼的嫩芽,千千万万的蝗呀蚕呀在风卷残云般吞噬着绿生生的麦苗、玉谷苗、豆苗,成群结队的野猪野兔野鸡,在狼吞虎咽地啃咬着麦颗子玉谷穗子豆荚子,一只只胖蛹蛹的獾、松鼠,爬上柿子树、沙梨树,把红丢丢的柿子,金黄黄的沙梨,一枚一枚摘下,放进嘴里,嗑嚓嗑嚓吃着,哼着只有它们才能听懂的畅快淋漓的小曲儿,或坐在树杈上,翘起二郎腿,不屑地看着树下的魏石寨。魏石寨跳呀跳,跑呀跑,咋也跳不起,跑不动,眼看着田里的庄稼,树上的果木一股脑变成这些野蛮家伙们的美味佳肴,却迈不开腿,跑不动路,眼睁睁看着庄稼被毁坏了,菜蔬被糟蹋了,果木没了影儿了。他拼尽吃奶的气力吼叫着,哭喊着,鼻涕泪水横流,捶胸顿足,撕心裂肺,云里雾里,棉花套里,黑洞里,拼死挣扎,满世界只他一人。大伯不知去哪了,老黄也不知去哪了,一天下的人都不知去哪儿了。大伯若在,起码可给他壮壮胆,鼓鼓劲儿,打打气儿。老黄若在,最不济也能狂吠几声,猛跑一阵,疯咬一通,把虫呀兽呀吓个半死,咬个半死,撵个半死。他恨呀,恨自己个关键时候掉链子,腿不听使唤,嘴里的哭喊软弱如面条、如泥巴,手更没用场,真的就是一个废人,死人,没用人哩!

魏石寨呼地坐起来,掀开捂在身上的被子,像从水里浮出来,雨里逃出来,澡堂里爬出来。他迷糊了懵瞪了糊涂了,不知道他在哪里——在荒坡上,在野地里,在狼洞里狗窝里,还是在黑窟窿里?他定定神儿,极力想弄明了他现时身在何处。他摸摸被子,摸摸炕沿儿,摸摸炕沿边上的木桌子。他终于弄明白他是在屋里,在炕上,在被窝里。他摸索到桌上的洋火匣,熟练地取出一根划着,随着那哧啦的声响,满屋子就装满了金黄黄的光亮,那个在洋火头上跳动的小火苗,跟不远处的蜡烛捻子轻轻一吻,蜡烛上就活活地燃起一苗儿火了。

梦!魏石寨被梦弄得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心神交瘁。怪哩,咋会做这梦哩!庄稼,果木,菜蔬,所有能吃的都遭了虫害了,遭了兽害了,一满地的东西都没了。梦是反的!几十年的经验给了他一个颠扑不破的老经验:梦里从来都是反的。比如他小时候,梦到一地的硬币,他拾呀拾,老也拾不完,且越拾越多,把他高兴的,心里装着甜,脸上挂着笑,走路都想蹦高高,说话都想唱歌。结果你猜咋着?到第二天,因为弄丢了他大给他的五毛钱书本费,挨了他大扎扎实实一顿打、一通骂哩,把他气得呜呜大哭一场。他把这一喜一悲悄悄诉说给他妈,他妈就说,乖乖,憨憨,信信!梦都是反的。梦里高兴,到了实里就是不高兴。梦里不高兴,到了实里就变成高兴了哩。后来,魏石寨经过无数次验证,觉得他妈说的是实实的对哩,确确的真哩!

魏石寨把脊背斜靠在报纸糊起来的炕头墙上,五五六六地想着,惊悸的心,不安的心,如那狂风过后的水面,慢慢就稳下来,平下来,静下来了。噗——,他吹灭了蜡烛,黎明前的黑,就悄没声儿离开他侧旁窗棂上糊着的纸,还原了它本来的颜色,一抹晨光也把这间土屋点亮了。蜡烛头那黑的捻子上就缭绕起一扭儿白烟,随之而来的是一缕浓浓的油捻味儿,缠绵在他的鼻尖。

吱扭扭木门开处,一片晨光里,魏石寨的两只脚急火火敲打着路面,眼所及处,惊得他毛发呼呼倒立,心肺嘭啪炸裂,立着的头发,如一疙瘩黑乎乎的火,在早间的风里旺旺燃着,发出哔哔剥剥的爆响。

地里坡上没及收回的庄稼、果木,好没影儿就没了。

魏石寨紧着赶着把地里坡上跑了个遍,看了个遍,到处皆是狼藉一片。柿子树沙梨树下,浑全的,咬烂的,摔碎的,红堂堂,黄拉拉,散落一地。田块上,红萝卜,白萝卜,及它们的缨子尸横遍地,被啃咬过的残缺不全的、红红白白的残根败梗,残留在黄土里,裸睡在或深或浅的坑坑窝窝。玉谷、豆类也遭到了空前的洗劫,颗呀粒呀所剩无几。

“人都走咧,野物就来咧!”魏石寨想明白了这个理儿,却死活想不透彻几十年前由他妈传授给他,甚至他妈之前祖辈上衍传至今的那个连村人都确信无疑无限正确屡试不爽千真万确的“真理”,咋在这一回不应了,不准了,不灵了——那就是,梦是跟世间里发生的事情正相反。他又回到夜儿黑里那个模糊的古怪的令人难忘的梦境里。他走回屋里,把这一切跟才溜下炕、两只脚正在脚地上摸索着鞋子的魏长庚说了,还把他心里的疙瘩和不解也说了。魏长庚支棱着耳朵听了,那个皱皱巴巴的眉头就沟沟坎坎地拧成一疙瘩,老混的眼就钉在魏石寨那副疑惑古怪的脸上,似那一副脸上有着某个答案样。等把那脸看得都不好意思的当儿,魏长庚猛不腾把眼从那脸上移走,仰着他那一满细纹细道的脸,说,天要变了,野物识天象哩!魏石寨听着就糊里糊涂,如云似雾,如掉进黑黑深深的井里,一头一脑的雾水,说,大伯,你说啥,天要变了?你是说要改朝换代了,还是老天爷真要刮风下雨下雪了?魏长庚说,嘿,反了你了,改啥朝,换啥代?....江山还稳稳当当的咧,你胡想八想个啥?魏石寨面有惭色,用手挖挖骶脑,皮笑肉不笑道,大伯,你是经过世事的人,我就是个傻蛋土坷垃,啥子都不知晓么,照你说,老天爷真要变脸了?魏长庚捋一下白胡子,把裤子系好,立在脚地上说,十有八九要变天了,要大变天了,我说我黑里身上那两处枪伤咋尖扎扎疼哩!原来狼虫虎豹鸡狗鸭鹅都比人灵醒哩,赶在大变天前头,就早早备起灾粮了!魏石寨说,那梦里咋跟现实里一个样儿?魏长庚说,那是你睡觉灵醒,没睡死,那野物在黑天黑地里一老嗡儿抢着菜呀粮呀果呀,弄出的声响都闯进你的耳里了,你却不知哩,就变成了清清白白的梦了,脑里清白,确是迷糊哩,等真的灵醒了,就又不清白了,跟实里一碰,就又迷糊哩,看似清白,实里迷糊,这就是梦。我睡得死,就没有闻听到那些野物的音信儿,也就没有那些清白又糊涂的梦哩!

魏石寨的耳里,又响起夜个随黑时,老黄没穷没尽的叫唤。老黄是不是也感知到了啥儿?就问,老黄,你夜儿黑里又咬又叫,是不是有啥儿感觉?老黄说,就觉着身子一抽一抽的疼哩,跟锥子拧一模样儿,心里还热燥得很哩,就一股劲儿叫着,叫着,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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