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董彦礼

留住了好山好水,就留住了金疙瘩银疙瘩;守住了老祖先留下的好东西,就守住了咱的根咱的魂。

第一卷 秋之魂

第一章

一眨眼,瓦罐村就空了!

瓦罐村最后五户人家又搬走四户,村里就只有着两个男人和一只黄狗了。

魏长庚的心如掏心割肝样空着疼着。空着疼着不是为着别的啥儿,就为着瓦罐村成了一个空壳壳了——在这深秋里,瓦罐村就跟人死了没埋一模样儿哩。

然这当儿,豫西九龙山脉以外的那些个大城小市,人却多得都要爆炸了!听说那些地场的地比金子还贵哩,楼房比树林子还密还高,卖一头牛,还买不住那楼房巴掌大一片儿哩。再看这瓦罐村,就仿如那掉了把的茄子,糠了心的萝卜,蔫了,空了;而山外头的那些个大城小市呢,就如那挂在旺棵子上的茄子,长在地里的萝卜,旺铮铮,嫩蓬蓬的哩。

唉,瓦罐村,一黑夜就蔫了老不中了,就在九龙山脉层层叠叠的褶子里不死不活了。

唉,现当下,人心都飘哩,都躁哩!

瓦罐村浴在一片夕阳血色里。

村头那棵老态垂垂的黄楝树下,一块青紫色捶布石上,坐着魏长庚老汉,与那老黄楝树一坨守望这血色黄昏。枯黄的落叶从空里或自由落体或左拐右折或打着旋儿,纷纷落在脚地上,就响起一片沙沙声,如一片片金色的阳光落地有声。魏长庚定定看着这些飘落的叶子,仿如看他自己个一样。

我不悦意离开瓦罐村么!我就想守在这个地场,死在这个地场,埋在这个地场!

魏长庚眉发皆如雪样白,山羊胡子亦如飘在颌下的一绺白丝银线儿。他拿眼四下扫瞄一番:坡还是原先的坡,树还是原先的树,村子还是原先的村子,房子还是原先的房子……唉!不对哩不对哩,村子不是原先那个村子了,村子里没人了,空空的,就如他此时的心一模样儿空着,就如长虫蜕了皮,只剩下一张空皮皮了。唉!房子也不是原先的房子了,房坡上的瓦缝里长草了,越来越多了越密了,椽子沤了,朽了,驼了,瓦脱落了,院墙的泥皮掉了,墙头变成豁牙老婆了,门楼上的砖头残缺不全了……唉!村子没了人,咋跟人死了一模样哩?唉!房子没了烟熏火燎,早晚都得倒都得塌,然后变成一片废墟,然后长满野草,若干年后,这里曾经的热闹,曾经的红火,都将在时光的风雨里湮没得没影没踪哩!

人都走了,一家一家都走了!就在这个满世界红着黄着,枯叶如飞鸟般散落一地的时节里走完了哩——都去山外的花花世界受活去了!现如今,村里只有他这个土已埋到眉毛楞上的老汉和他那个年满一个甲子的侄子魏石寨了,还有那只生草落地就来到这个地场的狗娃老黄了。侄子魏石寨是他妈在石寨上生下的,就起名叫石寨。老黄早先叫小黄,后来就叫老黄了,他来到这个地场少说也有十好几年了吧?

魏长庚老汉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那一年的十冬腊月,才结婚不到半年的魏长庚在西岭村财东冯老大那里结完了后半年的工钱,把一小摞银元装在贴身贴肉的棉袄内里布袋儿里,就出了财东的大门。北风呼呼地哨着,刮在脸上,像针扎刀割样,生疼生疼。魏长庚把大窟窿小眼睛到处绽着棉絮的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的,两只抄在袖筒里的手在胸前压着,一根黑布条儿紧着的大裆棉裤,嘟嘟噜噜的,让他走起路来很不利索,加之脚上的那双草鞋,不住气儿地咯吱咯吱直叫唤——远远看去,他就是爬行在山路上的一头笨拙的黑熊。魏长庚急急走着想着,就想起了媳妇小翠,就看见肚子上扣了小锅样的小翠。他还看见小翠肚子里那个长得既像小翠又像他的宝贝娃儿或者是闺女,他还听到他的宝贝娃儿或闺女在喊他大哩!大,就是父亲,财东大户人家叫父亲,佃户长工人家才叫大。他心里泛上一股热乎乎的东西,这东西随着他血管里的血,快快就涌遍他的周身。他一老猛就觉着他的浑身热燥燥的,这热马上又转化成他走路的动力,两只脚在脚地上也走得有劲儿,走得风快。这半年的长活没白做,这几块银元可以叫他在小翠跟前挺直腰板儿走路了,可以叫他一家过个不算肥实起码也不算太瘦穷的年节了。他美美地想着,急急地走着,不料,嗑嚓嘭,就出事了!他猛不丁停了脚步,虽没抬头,但他已经从他那垂在地上的眼的余光里,瞅见前头不远的地场有六只脚,脚上头直挺挺立着六条粗棍儿样的腿,“粗棍”上头“卧”着三只“虎”呀“豹”呀,从那虎豹皮毛裹藏的缝隙里,射出六道比虎豹还凶还残的刀光剑影,这些刀和剑一统拢儿戳向魏长庚,戳得他浑身如泼了一盆凉水样冷着,戳得他钻心疼哩。魏长庚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心里说...今儿个倒了血霉了,遇上刀客了!再看那三个彪形大汉如一堵墙样横在路上。他立时就灵醒过来,知道该咋说咋做了。

“各位好汉爷,我就是个扛长工的,身上没货,还望三位好汉爷高抬贵手,我那怀了身子的媳妇还在屋里等我回屋哩!”魏长庚可怜兮兮点头哈腰看着不远处的“虎”和“豹”。

“你....装可怜不是?识相的就乖乖把货拱手交给你大爷,不识相的,就甭怪爷手上的刀子快!”毛茸茸的缝隙里,两道寒光下的皮毛就随了噌噌窜出的白气呼呼往外飞,那白气瞬时就不见了踪影。

“我真不是装可怜,我是真可怜!各位好汉爷,你看看我这身打扮,像装出来不像?我真就是个靠出死力养家糊口的穷汉。”魏长庚打躬作揖乞求着。

“给他啰嗦个啥,干脆做了他算了!”边上的“豹”对当央的“虎”说。

“虎”头点了点,然后把头一甩,甩出两把明晃晃的刀,扎得魏长庚打了个冷战。

嗤啦一声响,“豹”的胯下闪出一道白光,那光比贼风还瘆人还冷。魏长庚耳朵里响起他大他妈不知给他说了多少遍的那句话:光棍不吃眼前亏。

魏长庚抖抖地从怀里掏出那一摞儿银元,捧在手里,说:“这是我半年的工钱,你们……都拿去吧!”

“你个穷鬼还算有点眼色,不然爷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另一个“豹”把手伸过来拿银元。那手才触到银元,魏长庚就又把手捏死了,说:“这位好汉爷,就这几块,能不能给留两块,我回屋也好给媳妇交代?”伸过来的手定在那里。这只手的主子用征询的目光斜眼瞅着当央的“虎”。虎皮里喷出两条火蛇,那火极旺,极冲,仿佛要把魏长庚烧化了,火舌下边又滚雷样撂过一句:“.....狗不识人敬,还敢跟老子讨价还价,不想要小命了就给你留两块!”魏长庚捏死的手展开了。银元飞走了。三只“虎豹”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里,还夹着一串儿脏话,这脏话像一块块冰凉的石头,砸在脚地上能砸个坑,砸在魏长庚的心上能砸出血呢。

“虎豹”一瞬时就消失在路尽头了。魏长庚两腿似面条样软软的,..沉得如坠了千斤万斤大石头,腾地蹲坐在脚地上,眼前的坡呀树呀,都在呜呜溜溜地转个不停。他的眼皮嘣嘣跳着,又酸又困,像两个死沉死沉的门扇,吱吱呀呀地合上了。他眼前一抹黑,那黑里却有小翠泪水涟涟的样儿,有大、妈埋怨愤恨的眼神。泪水从小翠枯瘦如柴的脸上浩浩荡荡地流着,那脸就如龟裂的地脸儿,泪水一触即干,还扬起一片尘土。那干裂的地缝,又变成了一张张欲哭无声的嘴,嘴里含着一个落草在地的婴孩,婴孩的身子红润而透明,如才落地的小狗小猫小鼠小兔,四肢在拼命挣扎着,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他(她)那一双小眼睛四下搜寻着可以让他(她)活下去的一线希冀。然,进入他(她)嘴里的,却是一个干瘪无水的味同爵蜡的...拖着那个...是一个空而瘪的皮囊..尽管他(她)使尽了吃奶的气力,也没有吮吸出一丝汁水……大、妈埋怨和愤恨的眼神,像两扇厚厚的门板,把他挤压成扁的,以至于窒息,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就如春里的冰山,在日光的碾轧下轰然崩塌。

一群小麻雀扑棱棱飞落在魏长庚一旁的脚地上,一只说,你咋啦,愁眉不展的?另一只说,他肯定是遇上难事儿了。魏长庚说,我就是个窝囊废!又一只说,只要好好活着就好。说着,就不住地在地上啄食。魏长庚看看地上并不见可吃的食物,就奇怪了,说你们忙啥哩,吃土哩?一只就说,人不是也吃土么?人吃土一辈子,土吃人一口!魏长庚的心里咣当一声,想人都说土里刨食,土里刨食,只要人勤快,就饿不死。想着,就把血淋淋的心从那干瘪空洞...收回来,把自己个从那死死挤压着的板缝里拽出来,眼窝里早已盈满的泪水一瞬时就哗哗流将下来。小麻雀儿在地上唧唧喳喳细语着,一蹦一蹦,小豆颗子样的眼机警地四处张看着。不远处的树上,挂着一个黑老鸦窝,树和老鸦窝在灰白的天幕下,皆现着一色的黑,密匝匝的黑枝子上立着两只同样黑炭样的老鸦,缩着脖子,百无聊赖地趾高气扬地哇哇叫唤着,朝着魏长庚张看着。

“哈哈,丢人,还有脸活在世上!”

“嘿嘿,你就是个黑怂包,也配做人,不如也变个黑老鸦到树上来吧。”

两只黑老鸦一唱一和着。

魏长庚不想活了,想死。

想死,他没脸见小翠,没脸见他大他妈,没脸见一村的人!一个棒棒的男人,竟然拱手把银元送给了刀客,丢人打家伙,奇耻大辱呀!

魏长庚又不想死了。

死了就一了百了啦?没出息!你大你妈白白养活你十七年,为了几块银元,连命都不要了?命不比那几块银元值钱?再说,你死了,小翠谁管?小翠肚子里的娃儿谁管?你大你妈谁管?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你的心叫狗吃了,叫狼啃了,叫长虫吸了,叫老鹰叨了?魏长庚的心里就长满了羞羞的草,蒙上了辱辱的云,漫上了耻耻的水。

当他软塌塌行走了二十几里山路,当他的肚里叽里咕噜挖闹着的时候,他走进河南陕西搭界处的一个小村落,这处村落叫兰花街。兰花街上有他的亲姑,他想在他姑那里,或许能讨借几块银元,还能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为着这点念想,他就走进了兰花街,去了他姑家。魏长庚把骶脑 插进...垂头丧气。姑问,咋啦,跟霜打了样?老半晌他才挤出四个字:没脸回屋。姑又问,咋啦就没脸回屋了?又答,要罢工钱,半路上遭刀客劫了。又问,咋劫了?又答,说劫就劫了,三个刀客呢。姑父说,都劫了?又答,一块不剩。姑说,挨刀子的刀客!又对姑夫说,这可咋了呀?眼看到年根根了,这年咋过去么?魏长庚说,姑,姑父,看能不能……?怯生生看看姑,又看看姑父,喉结疙瘩动了动,终没再说出话。姑说,侄儿吔,你也知道姑的家底儿,勉强顾住嘴,这你也是到难处了,我……试探着说着,又给姑父使眼色。姑父赶紧歉意地对魏长庚说,是呀是呀,我这光景也苦穷不是……转脸又对姑说,还不赶紧给侄子做饭呀?就问魏长庚,你还没吃饭吧?魏长庚点点头。

吃罢饭,魏长庚努了老半天,才对姑跟姑父说,能不能借我两块银元?姑和姑父眼光嗑嚓碰在一起,又分开看着魏长庚,现出作难的样子。魏长庚说,真没有就算了。说罢,扭头就往外跑。姑哎哎喊着魏长庚,说屋里就五块银元,备下过年的,就给你两块吧,这挨刀子的刀客!魏长庚没有停,只管走。姑就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

天擦黑的当儿,魏长庚回到了瓦罐村。一进村,就见村里一片狼藉,还隐约闻听有哭声,风样飘过来。正走着,又见夜色渐浓的老黄楝树下有人影在晃动,还听见有妇人在哭喊,小翠!孙儿!我的小翠,我的孙儿!魏长庚心里轰隆一下,连滚带爬跑过去,看见他妈坐在树下的捶布石上,脊背靠在黄楝树上,他大圪蹴在那里,一脸茫然。

“大,妈,这是咋啦?!”魏长庚噗通跪在妈跟前,摇着妈的肩膀。

“庚子,你,你可回来了!村里,村里叫土匪给,给抢了,土匪不光抢钱抢物,小翠跟几个大闺女,小媳妇,也都叫抢,抢走了!”妈的泪水哗哗流着。

魏长庚像遭了雷击,身子晃了晃,说小翠咋啦?

“小翠叫土匪抢走了!你……你咋这晚才回来?”他大凶凶瞪着他。

“我……,我去我姑家了!”

“去你姑家?要了工钱不快回屋,咋又跑几十里去你姑家做啥?”

“先回屋,回屋我再给你细说。”魏长庚强作镇定。

“回啥屋?你媳妇都叫土匪抢走了,还有肚子里的娃儿……你妈要死要活的,说不见小翠她就不回屋!”

“庚子,快去寻小翠!小翠就是半后晌出村寻你才叫土匪绑走的!”妈疯疯癫癫。

“天都黑了,我去哪寻呀!再说你这样子,你得先回屋!”

“小翠不回来,我死也要死在这!”

他大又紧逼着问他为啥回来这晚。魏长庚憋了半会儿,才吞吞吐吐说,我要了工钱在回屋的路上,也叫刀客给抢了,故而才跑到兰花街姑家的,借了两块银元,才又返回。妈一听,喊了一声,我的天呀,这是咋啦?!就断了气。

老黄楝树在哗哗摇动着,那哗哗声就起了吼声了。

埋葬了妈,魏长庚四处打听小翠的下落,都说这伙土匪在河南陕西两不管的地界上,离瓦罐村少说也有百二八十里地,势力大得很。魏长庚要去拼命,被他大拼死拦挡下了。

魏长庚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绝望里,他猛然想起了在兰花街见到了一群穿灰军装的队伍,听说那是红军,是专门杀坏人的,他心一横,撇下他大就去了兰花街。临走,他把仅有的一块银元搁在熟睡中的大的枕头边,鸡叫三遍就动身走了。到兰花街,日头爷儿才在东山顶上冒红。日头爷儿三杆子高时,他穿着灰军装,挎着一杆长枪,再次来到姑姑家。他把这两天的遭遇说给姑,噗通一下跪在姑面前,哭得泪人儿样,说我要当兵,要为小翠、为我妈报仇!

姑和姑父也泪水涟涟,说你这一走,你大咋办?魏长庚说,我顾不了恁些了,我心里只有报仇!又说,借您的两块银元先记着,回头再还您!姑说,憨娃,谁叫你还!媳妇叫抢了,妈也没了,既然你一心要当兵报仇,那你就去吧!

魏长庚说,你给我大捎个信儿,甭声张,就说我跟红军走了,过几年就回来,到时候再好好孝敬他。说了,扭头就跑出了门外。他姑他姑父哎——哎——地唤着,他却一溜烟儿就没影踪了。

魏长庚一走就走了快二十年,一走就走到了延安,一走就无音无讯……快二十年后,都当他死了,没他这人了,他却回到瓦罐村——那时,都已经解放好几年了。回村后听人说,抢走小翠的土匪已被正法了,小翠从土匪窝里逃出来,带着他俩的娃儿曾回过一次瓦罐村,当听说魏长庚死了,公婆也死了,绝望中,就远走他乡……再说他大魏长根,自打他悄悄离家出走后,几乎是见天往北山坡圪梁上跑,立在那两棵高高大大的老桦栎树下,痴痴遥看北边——他大听他姑说,魏长庚跟的部队后来到了北边的延安。每回立在树下,他都是长长久久地看着北方,每次回屋里,不是披着月光,就是顶着星星,村人劝他,他总是一句话:我娃没死,我娃快回来了!直到1949年的阴历小年,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他大靠在那老桦栎树上就睡着了,永远地睡了……

年近不惑的魏长庚听完村民的述说,...蹲坐在脚地上,愣了,憨了,痴了,傻了。等清醒过来,他连滚带爬跑到父母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

魏长庚那次回瓦罐村,就再没走过,一直在村里住下来,直到村里的老户人家一家一家都搬走了,直到村里留下来的两个男人中,还有他一个……

“大伯,起风了,冷哩,回屋吧。”魏石寨悠悠儿走过来,如那风样,无声无息,直到他的唇上下动着说出这些话,魏长庚才看见侄子走到近前儿。紧随了魏石寨走来的,还有那老黄,灿灿茸茸黄黄的毛,在风中猎猎地翻滚着,稍显浑浊的眼窝里,汪着盈盈的水。他如往日里样,在魏长庚的腿上、身子上来回嗅着,把个眼慈祥而友善地望着,好似久别重逢的亲人朋友样,偎在他的身边。

老黄也老喽!魏长庚用柴棒样的手轻轻抚着老黄的脊背,那风里散乱的毛儿就顺顺地一老调儿倒过去。待他的手离了那茸茸绵绵的脊背,那毛儿就又在风里乱成糟糟的一麻儿了。老黄把脸贴着魏长庚的身子,像个娃儿闺女贴着他的大呀妈呀样。

“走喽,回屋喽!嗨,瓦罐村就剩咱仨喽!”魏长庚颤巍巍着,两只手按撑在他那两只拨浪盖儿上,扎起要起身的架势。魏石寨急着上前去揽扶他,却被老人拨拉开了:“我能中,还没到扶墙按地那一步哩,真到了沿床卧枕的那一步,你就给我弄一包安眠片儿,叫我安安然然走了。听收音机里说,这归(国)外不是兴安乐死么,我倒想尝尝那个滋味儿,安然而快活地死了,也是很美气的么!”瓦罐村人总把国家说成“归家”,把国外说成“归外”,把中国说成“中归”。

“大伯,看你说那叫啥子话么,你是归家的功臣,是老英雄,咋能说那丧气话哩么。再说,还有你侄娃我哩不是,还能叫那出“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故事在我身上重演?”魏石寨上前扶了魏长庚,款款地往村里走。老黄迈开四蹄,把脚地打得塔塔作响,那一身灿灿的毛就在风里东呀西的飘飘舞着飞。

瓦罐村的秋夜,当空里那一坨一坨的云团子,经风一扫,就被扫到不知哪儿去了,深邃而幽蓝的天上,挂着硕硕闪闪的星子娃,那稠稠密密的星子娃,一老嗡地 争着把它的光亮儿洒将下来,把个坡呀树呀地呀路呀房子呀院落呀,照得一清二白着。坡里沟里洼里林里,时不时飞过来几声野物的叫唤声,前几日还比歌喉赛嗓子般一老漫天吼着的秋虫儿的大合唱,在霜降节令到来的前夕,就销声无息了。

炕洞里燃着一笼火,柴火在熊熊的火焰里慢慢变成火炭儿,再变成软软绵绵的灰烬。魏长庚魏石寨和老黄迎着火光的一面,皆镀了一层灿灿的金。当一根一根柴火变成火炭儿后,魏石寨就取来搁在一旁的新柴,架到那将要燃尽的火堆上,只一瞬儿,那新柴就霍霍地伸出燎人的舌,吐着或白或黑的烟气,整个屋子就装满了柴烟的呛味儿了。

“你该进城哩!媳妇,娃子,孙子,都在城里,你却独孤一人窝在这山里陪我,这叫个啥!”魏长庚把柴棒样的手在火舌上来回舞弄着,悠悠看着魏石寨。

“我住不惯城么,”魏石寨说。其实,他不是住不惯城,他是丢心不下大伯,丢心不下瓦罐村,也丢心不下那坡,那树,那地,那所有的所有。他却说,“城里人多,车多,楼比咱瓦罐村的树都高,拿眼一瞅,都是生脸人,粮饭 呀,菜菜呀,啥啥都得买,连擦沟子纸都要买,真真是金钱社会哩!”

“你娃、你儿媳妇不是都有工作,还缺你那几个零钱花?”魏长庚说。

“缺是不缺哩,就是不想在那个地场住么,老是急人哩,自小住惯了山,再好的地场也比不上咱瓦罐村哩!”

“那你弄这,好好的一个浑全家室,都成两半儿了,不混全了,两口儿,一个东,一个西。唉,还是经常在一坨好,分开日子久了,俩人会生分的。不像我,老光棍一条,一人吃饱,整家子不饥么。”

“我耐烦 住山里,耐烦跟你一坨住,等日后我那孙娃儿大了,脱离了脚手了,桂英就还回山里跟咱一坨住。”

“有事儿没事儿多往城里跑跑,多跟桂英热呵热呵。你大死得早,我知你老是把我当你大孝着哩。”

叔侄俩你一句我一句扯着家常。炕洞里的火也小了下来。魏石寨伸手去取新柴,却被魏长庚拦下了,说甭添柴了,说有这些火炭儿就够了,说再少坐一刻就上炕歇息去。魏石寨就又搁下新柴,把两只手乍开,在火上来回舞绕着。火苗儿将息,火炭儿却散射出一浪一浪的热,炙得人身子烘烘的,脸烫烫的。烤着火,俩人都默着,不言不语,盯着火炭儿看。

桂英是魏石寨的媳妇,比魏石寨小八岁。魏石寨瓤六十,桂英整五十二。这两口子生养有俩闺女俩娃儿。一老先,头一胎生了个闺女,好在生闺女那当儿,魏石寨的父亲魏长根走了已经有几年了,要是他还活着,不知道该咋着骂魏石寨不争气哩。魏石寨他妈魏郭氏虽说不悦意要个闺女娃儿,却没有骂。魏石寨跟桂英努工加力,争取第二年再生一胎,保不准就是个娃儿。大闺女才一岁,桂英的肚子就又大了。大闺女不到两岁,桂英就又坐了月子。桂英听接生婆一说又是个百货楼,就抽抽搭搭哭个不住气儿。魏石寨坐在房檐下,把骶脑杵在...两只手交叉着死死抱住骶脑,就如那骶脑有多沉样。正在生闷气的魏石寨耳里只响着他大魏长根临走时最后给他说的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可一定要记住哦!魏石寨不点头,魏长根咋也咽不了气儿,就拿两只死鱼样的眼瞪着他看。当时魏长庚也在场,就拍拍魏石寨的肩膀头儿说,好娃哩,都叫你魏实在,你可真实在,不会给你大应承了,到时娶个媳妇多生几个娃,给咱老魏家传宗接代?你呀——魏长庚在魏石寨骶脑上狠狠地戳了一指头。只有十二岁的魏石寨瞬时就灵醒过来,噗通跪在魏长根跟前,说,大,你就放心吧,到时我娶个好媳妇,给您生一大群孙子,保准叫咱老魏家的香火旺旺的。这话一掉地儿,魏长根那两只鱼眼才慢慢圪挤上,那只死死抓着魏石寨的手也松开了,也垂下了。

媳妇桂英连着生了两个闺女娃儿,这可给魏石寨带来不小的压力。为着不叫他在他父亲临走时许下的愿儿落空,他后来在桂英身上更加卖力使劲儿,把个桂英好折腾好折腾。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就接二连三来了俩.....这下魏石寨心里的那块石头才落了地儿。头一个娃儿一落草,魏石寨就拿了香和黄表纸,跑到魏长根坟上,又磕头,又作念,把这个天大的喜讯第一时间告给黄土下的老人。第二个娃一出生,他如法炮制,还特别对着那个满是荒草的土圪垯说,大,你有俩孙子了!他又说,大,本来我想再给您多生几个孙娃儿,可是国家不叫生了,要计划了,上边干部说,再生,人口都要爆炸了,这人口要一爆炸,就都没好日子过了哩!我今儿给您说了,您知晓了,就甭再怨我跟桂英了。桂英为了给咱老魏家续香火,也真真是努工加力哩,也真真是受了老罪哩,也真真是不容易哩。

一眨眼,俩闺女都嫁出去了,魏石寨跟桂英也做了外爷外奶。这没过年哩,还算年儿个,在城里工作的老大娃儿娶了媳妇,当年冬天就见喜了,到今年秋里天就给他老魏家添了一个白白亲亲的大孙子,魏石寨这心里就更牢靠更踏实了。自从儿媳妇怀上身子,桂英就进城了,先是给儿媳妇当保姆。儿媳妇生产后,她依然还给儿媳和孙娃儿当保姆。桂英进城不多长时日,娃子,儿媳,桂英,一老嗡都嚷嚷着叫魏石寨进城,可魏石寨就是不悦意去,顶多月二四十进一趟城,一来看看孙娃儿,二来么,嘿嘿,说是进城散散心,其实就是去见见桂英,跟桂英亲热亲热,这三么,便是给他那个笨疙瘩手机充充电。在娃儿屋里,黑里魏石寨要跟桂英....桂英心里老是不踏实,老是觉着城里吵,没有在山里宁静,没有在自己个屋里快活,所以老是推三推四不让魏石寨..说等回山里了再叫你好好..魏石寨死缠活缠,不中哩。桂英缠不过他,只好允了,就说,你个死鬼,都将六十了......你当你还是十八哩!.....魏石寨就死死赖赖、缠缠皮皮说..................

.......两口子就陷入切切的悲愁,这悲愁不是别的,就是他们那个老二娃小波子,不好好上学,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几年了,也没挣到几个钱,就回来了,说啥不再出去打工了,要回来说媳妇。瓦罐村没有合适的,就到外村搜罗。对了不少象,不是他看不上女方,就是女方看不上他,一来二去,年龄越来越大,都二十七了,瓦罐村的闺女都走净了嫁完了,他还是光棍一条,成天在城里东混一日,西蹭一天,动辄还往哥哥屋里跑。哥哥还过得去,嫂子可受不了了,就往婆婆耳朵里吹风灌气,还给她女婿治气,小家庭也因了这个小光棍儿生出一些泼烦……

炕洞里的火炭儿上蒙了一层白面样的灰。魏长庚在打着盹儿。魏石寨把老爷子发落上炕睡了,吱咛拉开木扇门,月亮地儿里,坡呀树呀,地呀庄稼呀,都看得明明了了的。风小了。星子娃稠稠密密、硕硕亮亮地挂在天幕上,还有几只给他眨眼哩。

瓦罐村就在这谧静里瞌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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