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瓦罐村又落了一场雪。雪就白白厚厚着把瓦罐村四下里一老远的坡坡沟沟都盖了白棉被了。魏石寨跟魏长庚跟老黄就窝在这屋里出不了门儿,就在炕洞里拢一笼火,把一柱黑黑白白的烟,从屋顶的烟洞里送上了天,那烟柱就一老高地顶了天爷,就端端直直立在天跟地中间儿了。

那烟柱顶住天的当儿,城里就供了暖了,那暖暖的热就沿了这管那道拐弯抹角走进这个家那个屋,城里人的冬天就变成春天了。就在魏石寨跟魏长庚和老黄围在炕洞边上烤着树疙瘩火的时候,桂英跟孙娃儿正在通了暖气的屋里看着电视呢。奶奶要看《甄嬛传》,孙子要看《熊出没》。奶奶不能跟孙娃儿争电视看,就只好随了孙娃儿一坨看熊大熊二和光头强。

雪是下了一整夜,一整夜还没有下够,都大半早起了,还在不停不住地下着哩。天一落雪,山外头就时不时有人进山打野物,往年有,今年应该也会有,只是头两场雪下得早,下得急,又消得快,故而前些日子并未见到有射猎者进山。而这场雪则下得缓,落得厚,时节也已过了立冬,消起来就需要一些时日。雪消不了,这两天就可能有打猎的进来。魏长庚跟魏石寨商定,今年瓦罐村四围的山里禁止打猎,禁止砍树,不能因为全村人都走了,这坡这山就成没主儿的野地场了,就可以在这坡里山里想咋着就咋着了,这不是还有两个男人跟一个老黄哩么,这不是还有上辈人的老根儿还扎在这个地场哩么,咋能谁想来毁坏谁就来毁坏?俩人还商定,他俩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就要看好这片林子,看好这片坡地,看好林子里一切有生灵的野物——他们都是有性命的,不能乱害糟的,不能叫那些贪财贪嘴儿的人在这坨胡作乱来哩。为了防止冬里天瓦罐村的所有生灵遭受侵害,他俩在没有落雪的当儿,就在通往瓦罐村的路口上竖起了一块木牌牌,上面写着:

严禁砍树 严禁打猎

瓦罐村 魏长庚 魏石寨 老黄

字儿虽说写得歪脸撇嘴不甚好看,却也能给进入到瓦罐村的山外人提个醒。

往年瓦罐村好赖也有十几口几十口子人哩,都说要拦挡山外人进山砍树打猎,然人多嘴杂,东说西说,只能是挂在嘴上,却没有一回落到实里,正应了“人多不干活,龙多不下雨”的古话。今年就跟往年大不同了,该走的都走了,不该走的也都走了,瓦罐村就剩下两个老男人和一个老黄了,人少了反而啥子事情都好弄了哩,不用磨嘴皮子浪费口舌了,俩老男人搁一坨一捏揣,上嘴唇跟下嘴唇一碰,嗑嚓嘭,定住了,就是这式弄了!就拿来木板木棍,钉了一个木牌牌,用那根秃得不能再秃的毛笔写上了那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儿,就竖在进村的路口了。

木牌牌竖在村口,就果真拦挡住了一群从山外来的人呢……

雪是越下越小了,起原先稠稠密密巴掌大的雪片,到了早饭时就变得稀稀落落星星点点了,老天爷经过一夜的海倾海倒,到早饭时就把天上的棉呀毡呀一股脑儿倒完泻净了。没啥儿倒了泻了,就停了歇了,那雪就没了脚脖子深哩。魏石寨和魏长庚咋也不会想到,这雪一歇,歇了不到半根绳儿长的功夫,就听见一老远地响着一天一地的咯吱咯吱声了,就有大嗓子粗喉咙的唤叫声在雪地里满坡满沟的鼓荡着。魏石寨穿上老母熊棉窝鞋,戴了火车头棉帽,拄着一根枣木棍儿,就出了大门了,就朝着村头竖木牌牌的地场一步一滑地走去,身子后头就刻下了一串曲曲拐拐的大号脚窝子印章了。闻听到山外人的脚声噪声,是老黄最先发出信号的,他仿佛感知到了啥儿动静,仿佛听到了啥儿声响,就汪汪汪得吆喝着了,就引得魏石寨和魏长庚也把耳的手伸向外面茫茫白白的世界里,就果真捉到了那咯吱声和那鼓噪声了哩。魏石寨走到村边,就见竖木牌牌的地场立着一群人,穿戴得花里胡哨,就如雪地上一猛儿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就像天上的一朵几朵彩云飘落在那雪地上了。

魏石寨走近那一片五颜六色花花绿绿。他沟子后头还跟着老黄哩。这老黄是不请自来,在雪地里如一团绒蛋蛋,缓缓就滚过来了,一老远就朝着那片云彩唤叫着——他的唤叫声是在魏石寨的一声断喝后才止住的。

“这个木牌是你立的?”一个高大白胖的中年男人眯着眼问。

“是,是我立的。咋啦?”魏石寨把眼在这一群人脸上身上扫了一遍,又把眼定定地扎在那个中年男人脸上。

“听说这瓦罐村都没人住了,咋又冒出个人来,不是,咋又冒出个人和一条狗来?”一个戴着黑墨镜的女人说,“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啥叫冒出来,你这人看起来穿戴蛮时髦的嘛,说话咋这不中听?我可不是冒出来的,我是生在这瓦罐村,长在这瓦罐村的坐地苗儿,冒出来的,应该是你,是你们这一群人哩!”魏石寨话说的不高不低,却是硬梆梆的,砸在脚地上,把脚地的雪都砸出一片坑哩。

那个女人还想再对付几句,却被那个高大男人用目光制止了,就不再言声。

“呵呵,大叔,我等不知这瓦罐村里竟然还有人居住,方才一番话还望您多多担待!”高大男人满脸堆着笑。

“嘿嘿,有你这句话,我也没啥儿说的。就是不知你们这一干人来瓦罐村有啥事情?”

“其实也没啥事情,就见这雪下得美,到山里赏赏雪景,体验一把雪中的生活。”

“那你们还背着那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包包,该不是猎枪吧?”

“如今谁还有那东西,就是几把弓和弩,想着进山了,试试运气,如若能见到野兔野鸡啥儿的,就顺手试一试。不过,我看你们在这里竖了块牌牌,上头还写了禁止打猎,就吆喝着,看真有人管还是唱的空城计,这一吆喝,就把你给吆喝来了么。”高大男人说,“你们是县里乡里专门安排看山的?”

“我们是谁也没有安排哩,我们是自己个做的主张,要护着我们瓦罐村的一切生灵哩。”

“这么说你是自发的?没人给你们发工钱,你们自己干?”高大男人好似发现了新大陆样惊奇地紧盯了魏石寨,“那图个啥哩嘛?”

“啥儿也不图,就图着守好我们祖先老辈儿给我撇下的这一片好地场,不能任由外人糟践。”

“咦,还真没看出来,现如今这社会,还有你这号人儿!”高大男人就把更加惊奇的眼神咣当搁在魏石寨的脸上,一群人就把奇奇怪怪的眼神嗑嗑嚓嚓地搁到魏石寨身上了。

问:“这瓦罐村就你跟这狗?”

答:“还有哩,还有我大伯,他都九十多岁了哩。”

问:“你大伯?九十多岁?”

答:“咋哩,你不信?他果真是九十二岁了哩。他可是..........的老功臣哩。”

这话一出,就把一群人的眼惊得老圆老大了,就把一群人的嘴惊得老大老圆了哩,一双双眼,一张张嘴,就如冻凝了一模样儿,固在那里不张也不合了。这当儿,日头爷儿就从黑黑灰灰的云缝里钻出来,一晃儿,那些固着凝着的嘴和眼就消了冻了,就又活泛起来了,随之就响起一大堆劈劈啪啪的巴掌声,这巴掌声就碰撞在远远近近的坡崖上,忽而又返回来,就把树上的雪震得哗哗啦啦掉落一地,就把树梢瑟瑟缩缩的黑老鸦震得扑扇着翅膀飞走了。跟了那把掌声的,还有惊惊怪怪的叫声,还说真是稀奇呢,这山窝子还出了老英雄老功臣了哩,就一老嗡要过去亲眼见证一下魏石寨的说辞。

于是一群人就跟了魏石寨进村了。

进村了,就真真切切见到九十二岁的老功臣了。

进村的当儿,老黄是跟随在人群后头的。他不叫不咬,就像自己个儿邀约了远方的朋友样,欢欢喜喜地相伴相随着就进村了。老黄有一些兴奋,有一些激动,有一些欢迎在他的举动里呢,摇着粗粗大大的尾巴,就像人鼓掌样,欢迎这些陌生的山外人进了村。

一群人进了魏石寨的大门楼,就看见二门里的门框上斜靠着一位银须银发满脸沟壑的老人,浑身上下都穿着肥肥厚厚的棉袄棉裤,脚上穿一对老棉窝儿鞋,双手抄在袖筒里,深邃的眼窝里,一双浑浊的眼睛灼灼地看着门外的一群人——就跟看着外星人一模样儿。

“老大爷,您高寿?”高大男人问。

“咹?你说啥?”魏长庚听不惯山外人的话,就听得不甚清白。

“他问你今年多大了?”魏石寨把嘴凑到大伯的耳前道。

魏长庚点点头,就把那浑浊的眼投向了高大男人,就把抄在袖筒里的手伸出来,把右手的食指勾了一个钩儿,然后把那个钩儿伸开,跟左手食指交叉叠在一起比划着,尔后就缩回左手,又把右手中指伸直,把伸直的食指中指在空里晃了晃说,九十二了,加上闰年闰月,差不多九十五都有了哩。

院子里就响起一片赞叹声儿。

高大男人显得十分激动,又问,老大爷,您都九十多了,眼不花,耳不聋,腿脚都还利索?魏长庚听得似乎清白又似乎不清白,就说好,好着嘞!院子又落了一老满的笑声,掉在脚地上叮叮当当响着。

“大爷,我们可以进屋坐坐吗?“戴墨镜的女人说着,打着要进屋的手势。

魏石寨说咋不能进屋,进来坐吧,屋里暖和。魏长庚也说,外头老冷,都进屋里暖和暖和去。一群人就进了屋。屋里地场不大,他们就在脚地上、炕沿上,各自寻地场坐。都在小椅上炕沿上坐定了,就猛然看见魏长庚还立在墙角,把手抄在袖筒里,看着一屋的花花绿绿。就都又立起来了,都在让着叫魏长庚坐下。魏石寨说大伯你上炕吧,炕上热乎哩。魏长庚说中。坐在炕沿上的人就让开了。魏长庚脱了老棉窝儿鞋,上到炕上。

“大爷,大叔,看您们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么。”高大男人说。

“如世外桃源一般呢!”戴墨镜的女人说。

“与世无争,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呢!”一个闺女娃儿说。

“真的好羡慕!”一个小伙娃儿说。

“你们蹚着这大的雪,来瓦罐村干啥子哩嘛?”魏长庚甚为不解。

“大爷,不瞒您说,我们来这里主要有俩目的,一呢,是想趁老天爷捂了一场厚雪,到山里来打打猎,这二呢,是想看看咱山里的雪景。没想到,一进村口,就看见那里竖了个木牌牌,上头还写着“严禁打猎”,就想这荒山野岭,咋还有这管闲事的人呢?就试着喊了几嗓子,不成想,就把大叔给喊出来了。”高大男人说。

“打猎果真是不中哩,雪景你们就尽饱了看吧!”魏长庚说,“这瓦罐村从今往后就不准砍树,不准打猎,不准毁坏一草一木了,这都是瓦罐村的宝哩。”

“没见那个木牌牌没见到您们的时候,我们当真是想两样都要呢。见了那块木牌牌又见到了你们之后,我们就改了主意了,这猎就不打了,只欣赏雪景。”高大男人说。

魏长庚说这就好么。魏石寨说这就中了。

“呵呵,我们没进山那阵子,就以为这山里没人家了,不成想还有你们这一家人呢。”戴墨镜的女人说,“你们家里就你俩人了?”

魏石寨说不是哩,还有哩,还有好几口子哩,都在城里住着。

一屋子的惊叹。这惊叹把屋墙都敲打得嗑嗑喳喳一声儿响哩。

就问都是啥人在城里;就问在城里干啥儿呀;就问那你们为啥儿不进城么;就问你们住在这里急不急人呀……魏石寨都一一作答。 最后又问,听说老大爷...........说老人家给我们讲讲你亲身经历的故事咋样?魏长庚说事儿都是真真的,有啥儿好说哩,都过去七十多年了,脑子糊涂了,记不清了,不说了。脚地上炕沿上就一老嗡儿说,说说,说说嘛,我们都想听听呢。魏长庚说,有啥儿好说哩,电影里,电视里都有,没啥儿好说哩。魏石寨就说,大伯从来都不愿意跟别人说起他的故事哩,他不情愿表功,他说跟他一坨打仗的万万千千战友都没了,他还活着就很不赖了。他说阎王爷那个时候不收他,要是收他,他也早就去了那边儿了,哪还能活到九十多岁。

魏石寨就猛然想起了一件事儿,光顾了说话了,这群人是哪里来的,领头的姓啥叫啥都不知根不知底儿哩。就问高大男人,大兄弟,你叫啥子,做啥子职业哩,小日子过得倒滋润,带着一干人蹚雪来这深山老荫游耍?高大男人迟疑了一下,很认真说,叫我啥,大兄弟?魏石寨点点头。高大男人显着几分严肃说,那可使不得,使不得,我才四十多,你今年高寿?魏石寨说,我六十。高大男人说,这就对了,论年龄,我也得给您喊大叔,您可不能叫我大兄弟,这就乱了辈分了。魏石寨说,咱又不沾亲不带故的,论啥辈分么,胡叫乱答应。高大男人正色道,那可不行,说不定咱还是实等亲戚呢。魏石寨说,五百年前有可能是一家人。高大男人说,那可要说得活活的,说不准还真是亲戚。魏石寨笑笑说,你姓啥?高大男人说,我姓蓝,是咱县旅游文化公司的。旁边一个闺女娃儿说,这是我们蓝总。魏石寨说,哦,是个老板,原来工作就是游耍,怪不知哩,这个职业美气么,一天到晚就是游山耍水哩么。

一屋子爽朗朗的笑声。

坐在炕头的魏长庚仿佛也听得清白了,就说,你这娃儿干这行能中呀,游山耍水,还能挣钱么。这日月人都有钱了,都喜好游山耍水了哩,听收音机说,在国内耍还嫌不美,好些都跑到国外去耍呀。

又是一屋子咯咯的笑。

“大爷,我可没有您说的那么轻松潇洒呢!游山耍水也不容易,也担着不小的风险的,可不是一天到晚游山耍水就耍来钱了哩。”蓝总学着魏长庚说话,就引逗得大家伙儿吃吃笑个不住气儿。

时光飞快走,虽说不见日头的影儿,可是凭着经验,看那西南方位的云白白亮亮着,就知日已偏西,一看手机,果不其然,已是后晌四点半钟。本想借老乡的开水吃了泡面再进山里疯上一阵子就返回的蓝总,却动了要吃农家饭的念头,就跟魏石寨说了,魏石寨也就痛痛快快应承下来,说都是粗茶淡饭,怕你们城里人吃不惯么。城里人就说大鱼大肉都吃够了,都想换换口味儿,就爱吃些粗粮淡菜。

魏石寨拢火做饭。问他们想吃啥儿。他们皆说玉谷糁儿下手工面。魏石寨说这饭叫鱼钻沙。蓝总说这名儿真好听呢。一群人都说这饭的名儿形象生动得很。蓝总说,大叔,您先做着饭,我们到村子里随便走走看看。说了,蓝总就跟一干人出了大门往瓦罐村走去。村路上就响起了一溜儿咯吱咯吱的脆响,村子里也响起了一片咯吱咯吱的脆响哩,满坡满沟满村都响起了咯吱声,这声响就响了一满天,就响遍了沟沟岔岔巷巷道道户户院院。他们走着看着,看着走着,蓝总就惊了,喜了,乐了。一群人也跟着蓝总惊着,喜着,乐着。他们惊喜的样儿不亚于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哩!

返回

上一页

点击功能呼出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

最后的村庄 正序 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