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冬之韵 第八章

入冬那日,老天爷脸是嗑嚓嘭就变了,起原先还挂着的温和明媚,一眨眼就被冷森森的风刮走了,同时刮走的还有瓦罐村坡上梁上残存的最后几片残枝败叶儿,瓦罐村就在这生命的婉吟绝唱里,噗通一下掉进凉哇哇的冰窟窿里了。老天爷黑丧着脸子,四面坡八面梁皆罩在乌灰阴冷的云雾里,风贼冷贼冷地从北坡圪梁的垭豁处一老猛儿往村里涌着灌着,还吹着响亮亮的哨儿,一世界的树呀草呀皆瑟瑟发着抖。大门被拍打得咣当咣当直着声儿叫唤,窗户纸也在呼嗒呼嗒喘着气儿哩。一彻夜,风都没有停歇。魏石寨是在一觉醒来的当口上,被惊得再没有了睡意的。

他睡在炕上,听着风在窗外吼着叫着四下乱碰乱撞,不知啥时间,就又乏乏地睡死了。睡死了,就梦见了桂英。他梦见桂英的当儿,城里的桂英正在客厅里剪着纸花,茶几上已经摆放了一叠儿作品,地板上脚面上也浮了厚厚一层碎纸屑。

他就见了桂英了。就见了他的大孙子了。见了桂英,又见了大孙子,魏石寨很是高兴,很是开心,很是舒坦哩。他跟桂英亲热了一会儿,又跟大孙子亲热了一阵子,正在高兴着呢,呻唤声和咳嗽声就尖尖地刺儿针儿样扎进他的耳朵里,扎进他的骶脑里,扎到他的心上。他被这刺儿针儿扎得生疼生疼哩,就迷迷瞪瞪灵醒过来了,把耳朵支棱得高高的,却听见大伯在痛楚地断断续续地呻唤着,又从门缝里钻进来老黄吱吱咛咛拽着的哭腔,又听见大伯咔咔的干咳着,又听见老黄抓挖门的哧啦声。他一冷猛就清醒过来,披上衣裳,划着洋火点了蜡——黑洞洞的屋里就忽闪一下明了,就装满了金黄亮亮了。他急火火来到大伯的炕跟前儿,慌着问大伯你咋啦,大伯你咋啦?大伯就是不说话 ,哼哼唧唧着,呻唤着,还咳着喘着。门扇被老黄抓得嗑嗑啪啪响,魏石寨想老黄这是咋啦?就开了门,老黄哧溜从门缝挤进屋,把手搭在炕沿上,看着魏长庚,很难听地叫着,眼里闪烁着明亮的泪珠。魏石寨轻轻抚一下老黄的头,说老黄原来是疼着大伯呢!心里一股酸酸的,就问大伯你哪疼哩?魏长庚还是不说话,依旧是哼哼唧唧哩。魏石寨就把手搁在大伯的额颅盖儿上,一触,就遭了电击样缩回去,说哎呦,大伯,咋烧得跟火炭儿样呀。说着就又把手伸进大伯的被窝里,又一惊,说呀呀嘿,热得跟火笼儿一模样哩。他赶紧拿来那根玻璃棒棒温度计,夹在大伯的胳肢窝里,看了看笨疙瘩手机上的时间,说大伯你可不敢乱动哦,说我给你量量,烧得可是不轻哩!说着就把手巾在洗脸盆的水里蘸了蘸,拧干,叠好,搭在大伯的额上,就又提来温壶,拿了一只瓷碗,倒上白滚水,噗噗吹了几下,端到大伯的炕跟前,搁在桌子上。他又看看那个笨疙瘩手机,过去了八九分了,就取出玻璃棒棒对着蜡烛上那个火苗儿看,左看右看,就是看不清看不准哩,他就拿来老花镜戴上,这下看清了,是三十八度半。怪不知道大伯不说话,他想,我烧三十八度都晕晕乎乎的,大伯又是九十多岁的人了,烧了三十八度半,得赶紧降体温哩,得赶紧止咳嗽哩,得赶紧吃药哩!他在抽屉里翻着,翻出他从城里带回的风发感冒头疼脑热止咳化痰的一大堌堆药盒盒药袋袋,又寻出专门对付风发高烧咳嗽的药,就给大伯喂着喝下了。

等他把一碗热乎乎的姜汤端到大伯炕头的当儿,大伯却问他,天明了,你咋可起来了?魏石寨说,大伯,你可灵醒了,将才你差点把我吓死么。魏长庚说,咋啦,还能把你吓死?魏石寨说,你发烧哩,烧得跟火炭样,跟火笼样,咋喊咋叫你都不应声么,真把我吓个半死嘞!我紧赶慢赶给你喂了降温药,不到半个钟头,你就灵醒了。来,我又给你熬了一碗姜汤,里头丢了姜,葱胡儿,核桃仁儿,梨,冰糖,喝一碗,说不定明儿就好了哩。魏长庚说我这是咋啦?魏石寨说老天爷变脸了,你怕是受了风寒,风寒入内,烧哩,咳哩,喘哩,喝碗姜汤驱驱,明儿个说不定就没事儿了。魏长庚说,侄儿呀,夜儿个做活的时候,我还吆喝你不准脱衣裳,说怕你风发感冒,今夜你没风发感冒,我倒吃起药来了。说着,魏长庚就扎挣着自己个往起坐。魏石寨赶紧过去扶了老爷子,说你靠在墙上,我给你端姜汤。魏长庚斜靠在炕头墙上,就看见脚地卧着老黄,说老黄咋回屋睡觉了?魏石寨说,哪是回屋睡觉,我一醒来,你正高烧,老黄在门外叫唤就跟人哭一样,还挖门,我就放他回屋了。老黄一回屋就趴在炕沿上看你,还流泪哩。魏长庚说,老黄真跟亲人一模样儿哩!说了,喝罢姜汤就又睡了。魏石寨看看笨疙瘩手机上的时间,三点二十,离他起来已经过去俩多钟头了。

捂了一身汗,到天明,魏长庚就感觉舒坦了不少。烧退了,咳嗽气喘也不打紧了,就是嘴唇儿上起了一层干皮皮,骶脑还有些雾腾腾的,身子也有些轻飘飘哩。魏石寨早就搅好了白面糊糊,在凉水里浸泡着。他又取来手巾在洗脸盆里蘸了温水,轻轻捏着手巾里的水,水从指头缝里流出,落在盆里叮叮咚咚如歌声样好听着。魏石寨把热手巾捂在魏长庚的嘴上,顿了两三分钟的样儿,又把手巾在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拭着,又把那两只干枯如柴的手一一擦过,说,大伯,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弄饭。

魏石寨做了白面疙瘩汤,还特意加了土鸡蛋,黄黄白白丝丝瓤瓤的面汤端过来,魏长庚看着就笑了,说侄儿你真是把过光景的好手,真是个知热知冷的好娃儿哩,这饭我是要多吃一碗哩。魏石寨也笑了笑,是小学生得了老师表扬的那种笑,是士兵受到了首长的夸奖的那种笑,就说,大伯,想喝你就多喝一些儿,有哩,你就紧饱喝吧,白面汤胜过人参汤,大补哩么。魏长庚就吸吸溜溜地喝了,就美美地喝了,喝两口,还咂吧咂吧嘴,说这汤做得地道,面糊儿在凉水里泡得应时,下面糊的火候、搅面糊的力道都正到了好处哩。

日头爷像狼吓了一模样儿,昏昏黄黄,蔫蔫缩缩,有气没力地如个淡了色的鸡蛋黄挂在半空里。魏长庚坐在房檐下的石磕台儿上晒暖儿,静静看着魏石寨忙火着把金黄灿灿的还没有上完架的玉谷穗儿往木架上挂,往垂下来的铁绳上挂,说冬天说来就来了,说冷就冷了;说赶紧把这些琐碎的活儿弄完了,天再捂了厚雪,就能在屋里安安生生烤火;说就能聊天说地,听收音机,睡彻天大觉;说反正想咋就咋,心就一整了呀。

老黄睡在石磕台下的脚地上,享受着并不温热的日光,迷迷糊糊的,时不时地还甩甩尾巴,动动耳朵,懒洋洋的,好似夜儿一整夜都没有睡过样,昏昏沉沉地就在那里睡了哩,就连坐在他边旁的魏长庚都不理不睬,就连忙火火的魏石寨也不看不顾,就连在他跟前儿一蹦一蹦的小麻雀的叽叽叫唤也权当没有哩。

红花花的老公鸡撵着老母鸡。老母鸡咯嗒咯嗒叫唤着跑,老公鸡不依不饶上蹿下跳地撵着追着,直到骑在老母鸡身上。老公鸡骑上老母鸡,老母鸡却不跑了呢,定定地立在原地,不抗不争地接受着老公鸡的折腾,还有些受活的样儿,还有些美滋滋的神情哩。等老公鸡踏完蛋下来了,老母鸡就脉脉地看上老公鸡一眼,咯哒咯哒朝着院子外头跑去。那老公鸡呢,就仰起脖子,把他的头举得高高的,忽闪忽闪扇着翅膀,把日头爷儿都扇得摇摇晃晃,把小麻雀都扇飞了,把地上的灰土鸡毛都扇得一老嗡浮在那里飘着,然后,然后他就把嘴一张,就神气傲傲地打一声嘶哑的长鸣,仿佛要昭告天下,他是天底下最幸福最有权威最能征服一切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大公鸡。

魏长庚看见老公鸡的作为,心如止水死寂不动。老黄懒懒把眼眯开一道缝,乜了乜,就又圪挤上,沉沉地睡去。只有在架下忙活的魏石寨,看见老公鸡跟老母鸡的浪荡之举,本就死死静静的心弦却被这老公鸡狠狠地拨动了,嘣嘣的动哩,悠悠的颤哩,嗡嗡的响哩。他的脑屏上,就闪出桂英,闪出他在桂英身上做功课的影像了。回瓦罐村也有小半月了吧?那一刻却觉得如过了几个世纪样漫长着。他想着,两条腿中间那个东西就蠢蠢地动哩,就棍儿样有些硬度了。

这当儿,这当儿在城里的桂英正推着小推车里的孙子在卢苑广场上转悠呢。小孙子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手里举着一疙瘩一疙瘩花花绿绿六颜五色的各色动物气球,那动物浮在空里,却有无数根线儿扯在那人手中,牵着那些小动物,咋样儿也飞不起,飞不走。孙子看见那些小动物,就喊着叫着指着叫唤。桂英说,屋里有哩乖,屋里有哩乖。乖就是不听,还在哭闹。桂英就把车儿推过去,问多钱一个。那人说大小不一哩,有十块的,有五块的,看你要大还是要小。桂英说要小。孙子说奶奶要大,奶奶要大。奶奶就哭笑一下说,这小家伙,就是花钱的妖精。说着,就掏出十块钱,问小孙子你要啥儿?小孙子就仰着小脸儿,左看看,右瞅瞅,说要熊大,要熊大。那人就麻利扯了连着熊大的那根线线,拽出,拿在手里。桂英把钱递过去,却不给他,说,你说十块就十块,就不能优惠一点点?那人说,不能哩,不挣你钱么。桂英就说,一个气包包,能值十块?那人说,还有氢气哩,还有功夫哩。桂英说八块中不中?那人脸上就浮起一层难色道,那就九块吧。桂英说你这人真抠,小娃儿不理会,说不过话儿,要不是,五块都不买哩。说着,就把十块递给那人,那人又找回一枚硬币。桂英说不要钢镚儿,装在身上就掉了,要纸的。那人把装钱的夹子张开举到她跟前说,不信你看,真没有,就这了。桂英就只好接了。孙子扯了熊大,高兴得在小车里直蹦。桂英把那根线线绑在童车靠背的抓手上,那熊大就憨憨萌萌地在他们的头顶悠哉悠哉着,就引逗得小孙子呜呜哇哇叽叽喳喳兴奋着。

日头爷儿不毒,也还把忙碌中的魏石寨挣出了一身汗。魏石寨撂下手里的活儿,就坐在正打盹儿的大伯跟前,正要说大伯你瞌睡了就回屋里睡吧,话还没出嘴儿,大伯就哎吆哎吆地叫唤着,还含混不清地咕哝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魏石寨吓一跳问, 大伯你咋啦?是不是感冒还没去根儿?大伯仿如梦醒般坐直身子,睁开眼惊惊惶惶看着魏石寨说,啥?大侄子你说啥?魏石寨说,原来你是做梦哩,又吓我一跳。魏长庚又问,咋又吓你一跳么?魏石寨说,我干活儿乏了,热了,正坐在你跟前儿,正想问你瞌睡了回屋睡去,你就喊疼哩,疼死哩,不知是真疼还是梦呀?魏长庚正要去想,就又把脸抽动了几下,把嘴歪了几下,说不是梦,是真的疼哩!魏石寨说大伯你哪坨疼?魏长庚说脊背疼哩,腿疼哩!魏石寨就想起大伯脊背上腿上是各有一处打仗留下的伤。脊背上的伤魏石寨是知晓的,那是大伯跟着....才走出河南地界儿不长时间,在陕西的啥子河.........打了一场恶仗,他的脊背叫一个没死透彻的匪兵用刺刀给戳的。可是,大伯腿上的伤是咋弄的,大伯却没有跟魏石寨提说过一回。

“大伯,你的腿到底是咋伤的,你也给我说道说道么,往常一问你,你就不言传了,到底咋弄伤的么?”魏石寨缠着魏长庚让他说,“今儿我这活儿也做得差不多了,也乏了,就想歇歇听你给我说说你的腿伤,就想听你喷喷你...的故事么!”

魏长庚乜着眼看看魏石寨说:“闲了就回屋睡觉去,就上坡拾些柴火也是正事儿,听啥..故事哩!”

魏石寨说:“今儿个是啥都不想干了,就想歇歇哩,就想听你喷故事哩!”

魏长庚说:“你这娃儿!打死和尚要和尚哩不是?大伯今儿个就是不想说故事,就想晒暖儿哩!”

魏石寨说,为啥一提说你的腿伤你就不说了么,是不是有啥儿不能叫人知晓的丑事坏事呀?魏长庚把脸一板说,我能有啥丑事坏事?你这娃儿,净把你大伯往坏处想哩!魏石寨说,那不是有啥坏事丑事,为啥你就一直不往外说?魏长庚说,我不往外说是有我不说的理儿哩。啥理儿?魏石寨显得更新奇起来,说,有啥儿道理你一说我不就知晓了?还用你这式曲曲拐拐遮遮掩掩?魏长庚说,我是不想摆功劳哩,摆功劳不好么!魏石寨越发感觉好奇,说大伯你还有了功劳啦?咋就没听你言说过一回?魏长庚说,老把功劳挂在嘴上有啥意思?那不是明着给政府要好处么?魏石寨说咱不给政府要好处,那咱也总不能把功劳埋在肚子里,永世无人知晓吧。魏长庚眯缝了眼,长长久久地看着魏石寨,如看着一个好奇的孩童,又移目看看远处的坡呀梁的,就陷进了久久远远的年月里了,就穿越了日月山水,又去了那个火热火热的光景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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