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的那场大雪，像是被命运之手撕下的一张日历，镶嵌在了余成刚的记忆深处。能让满世界都银装素裹的雪在川西平原难得一见，已经整整十岁的余成刚也是头一回看到，因此它带给他的首先是惊艳。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出门上学前，雪已住，屋外的田野里白雪皑皑，透出一种沁人心脾的美，母亲再三叮嘱他路上湿滑，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瞎跑。

年幼的他想不明白，向来谨小慎微的母亲怎么能在雪地里摔了一个大跟头，还很不凑巧地掉进河沟，被人发现时已经冻成一根大大的冰棍。是的，像极了一根大大的冰棍，冰棍是余成刚在炎夏最渴慕的零食，只有表现得特别出色，母亲才舍得花一分钱给他买上一根，他有此联想也就不足为奇。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母亲那天踏着积雪出门，是为找亲戚借一点钱，因为家里就快揭不开锅。在那个家家户户都捉襟见肘的年月，她拖着羸弱的身子走了十几里路才如愿，当她拽着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的时候，悲剧发生了。余成刚的父亲余方民在她的裤袋里找到了她用生命换来的五块钱，而这浸透着鲜血的五块钱并没有给家里的五个娃带来一顿饱饭，只堪堪支付了她极简葬礼的费用。

母亲离世的那一夜，雪又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窗外的风声尖锐刺耳，像一把把利刃割着人的心，他和哥哥、姐姐抱头痛哭，哭声总是被风雪声无情地吞噬。他们哭了很久，直到嗓子沙哑方才停歇。

那场雪让余成刚的人生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这种改变虽然在当时让他痛不欲生，但长远来看却又让他受益匪浅。

由于家里太过穷困，加上老婆已殁，娃太多，余方民最终同意把最小的儿子过继给在城里工作的堂弟。余成刚的这位堂叔名叫余方山，读过高中，酷爱文学，文笔出众，在一家工厂担任宣传干事。余方山的老婆王美芳是医院护士，两个人都有稳定的工作，家里的日子自然不差。美中不足的是，王美芳连生了三胎，却愣是没得到一个儿子，最糟糕的是，那之后她再也没能怀上。余方山一直挺喜欢俊秀机灵的余成刚，多次提出想要收养他，余方民一直没点头，余方山就只得先认他做了干儿子。这一回，他不失时机地再次表达了强烈的愿望，并答应会补贴一笔钱让堂兄一家渡过难关，终于心想事成。

余方山不敢跟儿子直说，余成刚是五个孩子中最倔的一个，他怕余成刚死都不答应。他的顾虑并非多余，在他弥留之际，余成刚拉着他的手说道：“爸，当初若是我知道你要把我送给干爹，我是死也不会去的。”

余成刚离开家的时候是欢呼雀跃的，在城里生活的干爹接他去城里玩儿，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再说了，那天，干爹和干妈还特意找来一辆车，而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车。

贫穷落后的乡村在车窗外渐行渐远，余成刚觉得很好玩，却不知道从此他将与这片养育他的土地失联，直到1984年，他才得以重返。

这也是余成刚第一回进城，城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新奇，干爹干妈买的好看的新衣服和香甜的糖果让他满心欢喜，当余安山趁机问道：“刚刚，你做干爹的儿子好不好？”他竟然脱口而出：“好！”其实，他是不明白余安山的用心，还以为他只是想再次表达对自己的喜爱之情。

起初，余成刚自然不会吵着回家，干爹的家和乡下的家有天壤之别，唯一让他不适的是三个堂姐晓莲、晓芸、晓芹充满敌意的目光，他们已经知道父母的用意，对这个外来入侵者自然没有好感。

十天后，余成刚第一次提出想要回家，余安山以最近太忙再等几天才能送他回去为由搪塞了过去。五天后，余成刚再次表达回家的意愿，余安山只得答应他星期天就送他回去，到了星期天，余成刚发现干爹竟还没有送自己回家的意思，于是大哭为止。

他的哭声惹恼了那三个堂姐，他们纷纷指责他，其中最小的晓芹再也憋不住了，大叫一声道：“哭什么哭，你妈妈死了，你爸爸不要你了，你已经是我们爸爸妈妈的儿子了。”

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遂跑去找干爹问个究竟。余方山先是给了晓芹一记响亮的耳光，引得她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接着就把余成刚带到另一个房间安抚。

“刚刚，你爸爸不是不要你，只是你们家现在很困难，你先在我们家生活一段时间，等你们家里的情况好转了，你爸爸自然会来接你回家。”余安山紧紧抱着仍在啜泣的余成刚说道。

“干爹，可我想爸爸了！”余成刚眼泪汪汪地说道。

“那我打电话给你爸爸，让他找时间来看你。”余安山安慰他道。

显然，余安山再次食言，而余成刚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哭闹。那时，城里每隔一周才有一辆班车开到那个相距八十公里的偏僻乡村，交通极不便利，他不可能偷偷地跑出去搭车回家，再说，他既没有钱买票，也不知道车站在哪里。

他的哭闹很快把王美芳也惹怒了，她暴跳如雷，狠狠地将他推倒在地，还扬言第二天就送他回去。余安山哪能容忍妻子撒泼，啪啪地扇了她两个耳光，王美芳干嚎着回了娘家，余成刚的哭声倒也因此止住。

是夜，他睡不着，趴在窗边数天上的星星。不久，他发现有一颗星星特别明亮，还冲着他不停地眨眼睛，他猜想这颗星星应该是死去的妈妈变的，于是喃喃道：“妈妈，请带我回家！”

第二天中午，余安山从外面回来后找不到余成刚，他误以为是王美芳把他带走了，大发雷霆，可他的女儿们很快就告诉他，余成刚是自己跑出去的，他们都讨厌他，所以没有阻拦。

余安山发疯似地寻找，可连找多日，仍不见其踪影。他赶回老家，偷偷地观察了半天，确认余成刚并没有回来后才离去。

他没敢告诉余安民，余成刚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