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歪早就醒了。

他有点择床，麻药的劲儿又过去了。

徐老歪心事重重哪睡得着？全靠安神药的药劲撑着才勉强睡着，加上全身的伤隐隐作痛，自然睡得很不踏实。

李寡妇和小六子从他床边走开，到旁边的空病床上吃饭的时候，他就醒了。

但是想到已经这么晚了，儿子恐怕到现在还没吃到什么东西，好不容易坐下吃一口热饭，他就没出声打扰。

可是没想到竟然听到这么一番对话。

徐老歪这心啊，像是钻进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难受的很。

最开始他还很生气，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要起身给这小王八羔子一个大耳刮子，把这小王八蛋给抽醒。

听听，这熊孩子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那么好的成绩啊，居然说不念书了，是不是脑袋让门夹了？让驴踢了！

他徐老歪一辈子不曾说过一句脏话，万万没想到会在病床上在心里把自己的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是越听下去，他这份愤怒反而慢慢冷却了下来。

他养了小六子十几年，这小子把他研究得透儿透儿的，反过来，这小子撅起屁股拉几个粪蛋儿，他也是门儿清。

就像李寡妇知道小六子的性子一样，徐老歪对自己儿子的倔强脾气和心思，也是十分了解。

听这小子和他干妈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十分平静，平静得让人心里瘆发慌。

这得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又用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来，才有这份平静。

徐老歪心里难受得要命，却只能一声长叹，然后就是席卷而来的无比酸楚和悲凉。

从小儿子就没享过啥福，跟着自己饥一顿饱一顿的几乎一直在吃苦。如今好不容易这两年日子还算顺了点儿，自己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连徐老歪自己都觉得绝望了，何况小六子是个孩子？

他听得出，小六子没有像自己这般绝望，多少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徐老歪心里想。

他一边听着，一边心里合计着改咋办，直到小六子和李寡妇再度陷入了沉默，他才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六子，你从小就有主意，凡事儿有自己的章程，爹说不过你，大多数都随了你的意思。这次，爹只问你一次，你真的想好了么？”徐老歪开口，声音很大，怕谁听不着似的。

他这一开口大声说话，脸上的肌肉就会牵动脸上的伤口，徐老歪这一番话说得可以说是十分艰难，最后一个字出口，疼得直吸气。

小六子的眼泪儿都掉下来了。

“爹，爹你可别这样，你好好养伤，等好了咱们再说行不。”小六子哽咽着说道，此时他称呼改了，他觉得，叫爹，比爸亲。

徐老歪手掌抚摸着儿子小脸，摸到了儿子眼泪，心里就是一疼，却执拗地又问：“你……真的想好了么？”

小六子横着胳膊抹了一把眼泪，吸着鼻子点点头：“爹，你别担心，我们上课学过的，有一句话叫天无绝人之路。不读书也不是没出路的，我唱戏也能养活你。”

徐老歪再次轻轻攥了攥儿子的小手，缓缓说道：“既然你认准了这条道儿，那我就只支持你。”

旁听李寡妇，眼睛猛地瞪大了，惊讶地看着徐老歪。

她做梦也没想到徐老歪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小六子。

在她的印象里，徐老歪对小六子念书这件事一直十分执着。当年，他一心送小六子去上学这件事甚至在十里八乡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引发的争论甚至持续了几个月。

一直到现在，都还有人觉得穷得叮当响的徐老歪真是疯了。

现在，竟然这么轻易就放下了？

李寡妇像是第一次认识徐老歪似地看着他，满脸的不可思议。

“老歪，你咋……你咋这就答应了呢？”她下意识地问。

徐老歪似乎是想要咧嘴笑一下，但是恰恰牵动了伤口，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爹！”

“老歪！”

小六子和李寡妇还以为他哪里不好了，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我没事！”徐老歪说道。

“他干妈，儿孙自有儿孙福，六子已经是半大小子了，在咱农村他这么大，结婚的都有了。既然他自己决定了，那我操心这些也没有用，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徐老歪朝着李寡妇的方向虚弱地说。

“可是……那你也太……”李寡妇吸了吸鼻子，掏出手绢来擦擦眼角。

可是到底太什么，她最终也没说个所以然来。

“我明白，你是替我可惜，觉得我一直想让他念书，现在他不念了，是辜负了我的希望……”徐老歪似乎是想笑，可是因为伤势的关系，笑得嘴角有些难看。

咳咳咳，徐老歪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爹！”小六子惊呼，手足无措。

“……六子，去给爹打点儿热水。”徐老歪说道。

“唉！”小六子一愣，赶紧起身拿了暖瓶跑出去了。

徐老歪等小六子出去了，这才舒缓了呼吸，开口说道：“他干妈……其实，一开始，我就并没有真的指望小六子在读书上出头。唉，家里穷成啥样，我比谁都清楚，那时，我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我都不知道能供六子上几年学。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唉！我咋就摊上了这事呢？”徐老歪长吁短叹。

李寡妇抹泪，可是她也没啥辙。

“小六子能学习这么好……我也没有想到。如果，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意外惊喜，那已经够了，已经够了，老天待我不薄了。”徐老歪幽幽说道，声音沙哑。

“老歪大哥……”李寡妇的眼泪儿又掉下来了，慌忙擦掉，怕小六子回来看到。

“六子聪明，在唱戏上有天赋，是块儿好料子。但是，如果不认字儿，这条路他走不远……”徐老歪絮絮叨叨地说道。

虽然做了决定，但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可是不愿意又能咋着？他这病一天两天好不了，咋出去唱戏？不唱戏哪来的钱？没钱，儿子咋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