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务处里果然有个男老师值班，正伏案不知道在写什么。

“老师，那啥，我想问下，现在还能给孩子报名么？”徐老歪敲了敲门，小心翼翼地问。

男老师抬起头，有点诧异地问：“你来给孩子报名？咋现在才来，明天最后一天。”

“那啥，我们是隔壁吉祥村的，刚得到信儿，紧赶慢赶地张罗，这才晚了，幸好还赶得及。”徐老歪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赶上了。

他想。

男老师问道：“多大的孩子啊？”

徐老歪忙从身后把一脸懵的小六子拽到身前：“就是他，我儿子，九岁了。”

“九岁了？”男老师更加惊讶了：“怎么才上学？咋没早几年送来啊？”

徐老歪垂下头，看着小六子探寻的眼神，搓着手，神色复杂地说：“那个，俺们农村穷，有的人家的孩子还不上学呢！这孩子是聪明孩子，就是让我给耽误了，现在送来，希望也不晚吧。”

老师恍然，确实如此：“这可有点大了啊！正常是七周岁。认字么？”

“认字，但不多！”徐老歪赶紧说道。

“这样吧，您先交个费用，我给他登记下，看看能不能安排下，您看怎么样？”男老师说着从桌上一摞子纸里抽出一张表格来：“但是我不能保证他这么大了还能报名，得看上面的意思，明白么？”

他们这小学刚刚成立，生源不足，能凑上一个算一个吧。

那时候，农村上学的概念不强，生源不多，学校开学时间，也不是现在的九月一号。

“哎哎哎！”徐老歪一看有门儿，立刻激动起来，伸手就从胸口贴身口袋里掏钱。

徐老歪突然就愣在了那里，手下意识地连续在怀里掏了几次，眼珠子慢慢瞪大了。

“我...我...”他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嘴唇哆嗦了几下。

“怎么了？还报名不了？”男老师见他呆愣半天没有反应，用笔敲了敲桌子催促道。

徐老歪涣散的眼神重新聚在一起，他尴尬地站在那里：“我...我们...我们不报名了...谢谢你老师！”

他伸出手，紧紧攥住小六子的手腕子，转身朝外走去。

起初还很缓慢，随后越来越快，很快就消失在了男老师的视线里。

“这人...还真怪。”男老师摇摇头，把表格重新塞回了文件夹里。

徐老歪一路上都一言不发。

他面色铁青，攥着小六子胳膊的手紧紧的，攥得小六子忍不住皱起了脸，疼。

但是小六子一个字都没说。

他敏感的他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爷俩一口气走出去十里地，在天擦黑的时候堪堪到了家。

吉祥村的炊烟都已经渐渐散了，家家户户的窗子里映出昏黄的光来，更显得这周围层层叠叠的夜色发黑发暗。

徐老歪拉亮了屋里的老灯泡，放下背上的琴匣，一刻不停地转身去堂屋引炉子生火。

小六子呆呆地站在屋地上发愣，心里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些乱糟糟的。

孩子总是对大人的情绪十分敏感，本能地，他原本因为演出顺利而雀跃的心情，也已经被这一路上压抑的气氛彻底磨没了。

他现在有些焦躁，但是他又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了半晌，也实在想不出大爹到底怎么了。

最终，他只好撅起小屁股弯腰揉了揉发酸的小腿，无声地小小叹了一口气，挪动到屋门边，悄悄掀开门帘去看在堂屋做饭的徐老歪。

徐老歪在哭！

小六子还是第一次看见大爹哭。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的爹虽然不怎么刚，但是心里自有一股倔强，那种不服输的韧劲儿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少。

从他有记忆开始，大爹就没在他面前表现出过任何软弱。

大爹曾经对他说过：“咱可以穷，但是得有志气，男儿有泪不轻弹，懂不？”

彼时他不懂，但是现在他好像懂一点了。

得是多么伤心，才会让这样一个人偷偷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哭呢？

看着他爹背对着他蹲在炉子边，整个肩膀颤抖着，鼻子里发出压抑又轻微的啜泣声。炉火红黄的光在他的背上打出层次分明的阴影，看上去好像这个瘦弱的男人正背负着整个黑夜，弱小又无助。小六子莫名地心里一紧。

他下意识地从喉咙里咕噜着，叫了一声爹。

“爹？”

徐老歪整个人好像被柴火烫到了似的猛地站起身，背对着小六子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这才转过身来答应了一声：“咋啦六子，饿了吧，一会儿饭就好了。”

小六子呆呆地看着他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爹脸上被胡乱擦开的泪水乱七八糟地糊在脸上，在炉火跃动的火光映照下发出水的光泽来，和他红肿的眼睛一起，看上去滑稽极了。但小六子笑不出来！

“咋的了爹？”小六子一只手死死抓着门帘，有些无措地问。

“没啥没啥。”徐老歪吸了吸鼻子，转过脸去，不自然地说：“饭马上好了，别急。”

“爹，我不饿，咱家是不是没有饭了？我不吃也行，你别难过……”小六子心里难受，鼻子一酸，松开抓着门帘的手，一头撞进徐老歪怀里，死死抱住徐老歪的腿，将脸埋在徐老歪的膝盖上。

他还以为他爹是为了吃饱发愁。

小孩子还不会隐藏情绪，稚嫩的声音低低的，听得出心里的不好受。

徐老歪蹲下来，双手扶住小六子的肩膀，迫使小六子与他对视。

他还真是很少这么认真的看自己这个宝贝儿子。

他总觉得小六子懂事，成熟得早，能帮到自己很多。很多程度上，他对自己这个儿子是放心的，放心到甚至有时候他都不觉得这还是个孩子。

现在，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明显透露出几分不安，却还在试图安抚自己孩子，一时之间竟然愣怔住了。

这也还只是个孩子啊！

徐老歪心里这么想着，不禁又觉得鼻子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儿子太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