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一些巨大的变化让霞枫村的小牧童季小满觉得这个世界很不真实。
短短几天,先是有先生告诉他可以上他做梦也想去的小学堂,但却因为年轻的先生们投笔从戎当解放军去而停课,让他的学生梦还没开始便无着落了。但是,又只有短短几天,他从一个只知道在溪边放牛拔草、在田畴追风逐蝶的放牛娃,变成了一个有新身份的小大人,这个身份叫“儿童团团员”。
这“儿童团团员”是关家那位看起来让季小满有点害怕的“关主任”让他当的。那天关主任把季小满那当煮吃嫂(厨娘)的妈叫过去,说是让季小满当儿童团员。因为楠枫方言土话里,“团”和“臀”同音,小满妈一听就不乐意了,说:“二房小姐,哦不,关主任,我们虽不识字,我们家小满虽粗楞,但也不能去当个‘臀员’,好歹也是个康健的身子,哪能只当个‘臀’来使呢?”
关主任一听,一开始放声笑得花枝乱颤,但旋即立刻即止住笑,脸色秒变,很严肃地说:“儿童团是个很光荣的组织……”然后,一通介绍和宣传,将儿童团的使命、职责、任务一二三四向季小满母子讲了一通,小满妈听了以后云山雾罩,最后说:“不还是儿童的‘臀’吗?”
关主任听了有点无奈,只好说:“那这样吧,我又不骗你家小满干什么坏事情,你就让小满先跟着你们前屋的石小筑吧,他是咱们村的儿童团团长。”
小满妈又不明白了:“石小筑?他都20了,俩月前都娶媳妇了,再咋整他那个‘臀’也早已经不是儿童了,咋他还当儿童‘臀’长?”
关主任这时候说道:“跟你讲再多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明天早上你让小满到乡公所找石小筑就行了。我爹娘就在你们眼前,我会让你家小满去偷鸡摸狗不成?”
这句话倒是说通了小满妈, 第二天季小满就早早去找石小筑。后来季小满才知道,当时为了增强政府的辅助力量,最大程度发动群众,除了工作组,乡里还成立了民兵队伍、农会、妇女会,然后再将全村的儿童组织起来成立儿童团。为了不让那些没有参加民兵、妇女会的小青年的力量流散,也干脆将他们纳入了儿童团,因此,霞枫村的儿童团年龄跨度很大,共有六七十来人,也算是一支强大的群众力量。
和石小筑这样十几岁的年龄差距,并没有让季小满感觉到很别扭,倒反觉得有个大哥带他很踏实,更何况季小满听说小筑哥高小毕业,到乡里开会都能记笔记。还听说他胆子大,说话有板有眼,口齿清,声音亮。工作很积极,整天跟着工作队跑,石大伯又很支持他,家里、田里的事全都不用他管。还据说他斗争性强,大是大非前,五亲六戚不认,工作队的同志常夸他是积极分子。
于是,虽然学没上成,但是季小满开开心心地让小筑哥——石团长给他的右手臂套上了一个写着“儿童团”三个字的红箍箍,“儿童团”是他人生认识最早的三个字。但是,他非常惊讶地发现,那一天,儿童团还来了一个人,小满哥也给他的右臂也套上了那写着“儿童团”三个字的红箍箍,这个人就是比他们都大出好几截的木驼六!
季小满不知道,关于木驼六带上这个红箍箍,“上头”是做了激烈的争论的。有人说,木驼六家里两个女人成分不好,决不能让他加入这个组织;但是,另一派的观点是:木驼六方圆百里最穷,是标准的贫苦群众,应该吸收为团员。两派观点激烈争论了好多天,差点要打起来了,最后由工作组王队长拍了板:形势严峻、任务重,要团结每一个值得团结的劳苦群众,毕竟木驼六自己是赤贫的农民阶级,没有剥削别人。
于是,那一天,小小放牛娃季小满和三十大几的木驼六一同成了霞枫村儿童团团员。
儿童团主要的工作任务是站岗、放哨,有时也跟着民兵巡逻,还有送通知、贴标语,有时要挨家挨户去动员群众参加会议等。民兵收缴了村里各种土武器,几把大刀、长矛给儿童团员站岗放哨用。石小满当上儿童团那天开始,小筑哥告诉他:群众出村走亲戚,都要到村、乡政府开路票(通行证)。特别要看好那些成分不好的、受管制的坏分子,他们是不准出村的,一旦发现,立即阻止。村里在村口的路廊设立了检查点,查过路客人的路票,如果发现没有的,就要他们回去,如果认为有可疑的,就把他们带到民兵室审问。儿童团员们轮流站岗,担负着这一项重要的工作。
但是季小满还太小,干不了这些重要的工作,于是,他被分配与木驼六组成一组,先是替工作队在村中物色合适的住处,工作队本着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三同”原则,驻扎在村中几户贫农的破房子里后,季小满还有一项工作就是重操他的本行——“放牧”,当然,这一次,除了放牛,关键是还要放好工作队里那两匹并不太强壮的马,其中一匹还是快要生养的母马。
那一天,木驼六带着季小满哐当一声撞开小学堂礼堂的大木门,季小满的阿木叔刚喊出了“那那……那母马要生小马驹了!”那一句,他发现旋即阿木叔的嘴巴张在了那里,抬起的脚步也悬在了半空中,因为他看见了金姨娘和和自己的醒初娘各自怀抱一个孩子和邻村的地主、财主们低头站在一排,头深深地低在了胸前。
季小满拉了拉木驼六,轻轻地叫了一句:“木叔!”然后,牵着木驼六僵硬的手,畏畏地缩着身子进入了会场。
其实,台上的工作队领导和乡里的干部们并没有听清木驼六刚才喊了什么,因为他的喊声已经被一声声响亮的口号淹没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在台上关雪桐大喇叭的引导下, 口号声此起彼伏。
喊了好一阵子,王队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开始讲话,他说:“乡亲们,今天是霞枫村的第一次群众大会,你们有苦诉苦,有冤说冤。就是要打到剥削者,让人民翻身做主人!今天大家都踊跃发言,特别是新干部要带头!”
听说新干部要上台说话,台下有了一点小骚动,大家相互推脱着,都不敢上来,关雪桐看了一圈,就让新当选的农会主席张连福第一个上台。因为她早早安排这位张主席在开会前一遍一遍地练习过。这时候,该到亮相起模范带头作用的时候了。
季小满紧紧盯着张连福,他见连福叔很不自然地上了台,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乡亲们,今天——”然后就卡住了。他忙转头,看着工作队的同志和其他村干部。关雪桐一边赶紧给他提示。他又继续讲了几句,又卡住了,又回头,但关雪桐给他提示他没明白,于是他就吐唾沫,有吐不完的唾沫。台下有群众悄悄地说:“这真是古话讲:上台发台妖,落台讲不完!”好多孩子笑出了声,但是很快就被大人训斥了:“真不懂事,你们这些小细儿(小孩子)!”
好不容易连福叔讲完了,接下来关雪桐将村里的广兴妈请上了台。
虽然广兴妈是个老太太,也不识字,但是她比张连福的口才强了很多。她一上台就嚎啕大哭,痛不欲生讲述了当年自己的腿如何被日本鬼子打断、村里的伪保长如何抓壮丁,使她痛失儿子。一下子,就将现场的气氛带动了起来,台下的口号声又是此起彼伏。接下来,就有很多群众自动到台上控诉了。
会场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台上的坏分子们的头越来越低。忽然,金姨娘怀中的孩子大哭了起来,那个刚刚诉过苦的广兴妈猛地再一次跳上台,伸手就要从金姨娘的怀里夺孩子,一边大喊:“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个是坏崽子!”
所有人的目光被金姨娘一声凄厉的叫声吸引了过去:“皇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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