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盛夏,霞枫村村民千年不变的夏种节奏有点乱。
往年的这个时节,农户们都会心无旁骛地去田里派水、除虫、耘田,看着绿油油的稻苗和盛开的稻花,虔诚地祈祷老天赐予他们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千万不要刮大台风,然后静静等待秋天的丰收。
但是,这个夏天不同,因为收了工的村民们荷锄牵牛经过“花亭”的时候,总会被这个新闻发布中心发布出来的一些新鲜名词绊住了归家的脚步。他们从肩头放下锄头,将牛拴在花亭旁的木芙蓉树下,然后,一些新鲜的名词进入他们的耳畔。这些新鲜词汇让他们很兴奋,但是却也让他们不安、不解。直到有一天,关家四兄弟的堂姐妹关雪桐回到村里,还带来了一队人马,村民们更加不安了,但是,很快,对于那些新名词,他们将会得到很好的解释,并亲自参与其中,身体力行,完美体会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变化。
与关家大房关中翰四兄弟不同,关雪桐是关家二房唯一的女儿。关雪桐自幼受父母宠爱,生性开朗自由,极有主见,是村中少有的女学生。村民们只知道她十几岁的时候到东瓯城里读师范去了,至于后来她如何与北方来的干部——如今是县里当警卫队长的叶繁晟叶大队长结为夫妻的,这在霞枫村中一直是个谜。
虽然是血脉堂亲,但是关中翰对这个小表妹却是敬而远之,一方面,大房关家历来与二房不和,因为两房娘子相互之间一直互不相让:大房关家阳气重,官大娘一口气生四个儿子;二房却阴气重,关二娘多年不开身(不生育),后来有了关雪桐一个姑娘。关家大房娘子看不起二房娘子,二房娘子生性刚烈,也不示弱,因此两家一直阴阳不调、摩擦不断。自从关大娘不幸染痨病去世后,关家大爷也紧随其后撒手西去,关二爷念兄弟情分,哭了几声,关二娘冷冷地说:“风水轮流转,四个儿子命硬,还不是阳气太足冲爹娘啊!现在看看哪个还敢说我关家二房阴气重只有闺女没个依靠!”
关二娘说如今说这话是有底气的,今天,她在县里当干部的女儿带着工作队回村了!
这段时间,楠枫溪的霞枫村是东瓯农村工作组四个试点乡村之一,省里特意派来王政委和县里的干部共同组织成一支工作队,在县妇女主任关雪桐为主的当地干部配合下,风风光光进入了霞枫村,进行改革。
在那个小学堂操场上火光和歌声冲天的梦幻般的夜晚过后,与其他的“兵”在一夜之间神秘消失不同,王政委却留了下来。那一刻,村中除了包括关家四少爷在内等少数几位,谁也不知道,这个王政委和那一支带枪的部队其实不是为一个工作目的来到霞枫村的。
关家大房四兄弟在父母去世后,承担起家长角色的关中翰更加阴郁低沉了。他很少言语,但是,心里的那把算盘无时无刻不在拨动着每一颗算盘珠子。那段时间他很忙,关家在外的山林、药材和在东瓯城里的商号都得盘算着收益,但是,从今年开春那个身上并无血债的徐家老爷匆匆被枪毙后,关家老大关中翰敏锐地感觉到“山雨欲来天将变”,他马不停蹄地奔赴东瓯城内,以最快的速度将城里的绝大部分商号转手盘给他人,收回一箩筐一箩筐的银番钱,再想尽办法,将这些白花花的银元换成一根一根的金条,一切办置妥当,选了个楠枫溪雾岚浓酽的凌晨,偷偷用舴艋舟运回了祖屋,连夜埋在祖屋的一棵硕大的苦槠树下。这一切,除了远走他乡从军的老二关中岳无从提起,他对在家整日游手好闲的老二关中天、刚被他强拉硬拽回乡当先生的小弟关中瑜都只字未提。
关老大有一条人生哲理:“病要晾、才要藏”。意思是一个人如果生了病,一定要到处宣扬,这样就会得到很多治病的信息,得到很多救助,但是,钱财一定要藏好,不然最容易招来灾祸。这条人生哲理其实确实非常在理。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天已经变了,财必须藏好。在关家老大眼里,黄金才是“万年财”,不管世道如何变,不管老百姓用的铜钿、银番钱还是金圆券,价值统统极不稳定,只有黄金是万年不变的最为稳定的财富。关老大不嫖不赌不吸“乌烟”,外人眼里,他是个极其无趣的人,但是,他却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一大天赋,那就是对财富极度敏锐的判断力和聚财的巨大兴趣。在千年农耕的楠枫溪流域,关老大的商业财富的头脑,可谓是一个奇迹般的存在,只可惜,这个奇迹被他深深地藏住,很难曝光。
那一天,花亭里的农夫们感觉到今年夏种秋收的节奏似乎要乱了。
但是那一天,小牧童季小满对小学堂已经变乱的节奏却浑然不知。
小牧童季小满从家中到霞枫小学堂要穿过那条长长的中央街。但是,这一次,他觉得中央街很短,一眨眼的功夫就到学堂了。可是,当他探头往学堂里一望,忽然感觉此刻的学堂与昨晚的学堂恍若隔世。
季小满小心地将穿上鞋的脚迈进了学堂的大门,操场被打扫得非常干净,没有留下一点昨晚篝火的灰烬,操场上、礼堂里已经没有一个“兵”。小学生们陆陆续续来了,进入了各自的教室。季小满夹着母亲为他准备的书布包,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季小满!”小牧童一扭头,看见关家小少爷关中瑜大步流星从校门外走向他。还没等他开口,忽然几位年轻的先生紧跟着也走进了学堂,季小满惊愕地看着他们匆匆走进课堂,把印有一些徽图的课本搬出教室,站在操场上奋力撕了,一边撕一边大声说:“同学们、同学们,这些书,我们不教了!你们学了也没用。我们要去参军!”说完就离开教室,留下了一地碎纸。
包括季小满在内的这群小孩子,都被先生们的举动镇住了,呆了好久,一个学生说:“先生都走了,咱也回家去吧!”小学生们各自理了书包回家。季小满还呆立在操场上,他根本不知道先生撕掉的书上面印着什么,但是对先生的表情、行动觉得十分好奇,更觉得那些还崭新的书被撕掉太可惜了。
一下子,学堂里冷冷清清了。但是季小满惊奇地发现关先生没有走。他俯下身对季小满说:“学堂有好几个年轻的先生去参军了。这课一时半会儿没法上了!咱们也先回家吧。”说着,眼神里充满着对季小满的歉意。
季小满被关先生拉着手,很不舍地迈出小学堂的大门。就在门口,他的脚步停住了,轻轻叫了一声:“先生,您看!”
关中瑜顺着季小满的目光抬头一看,他的脚步也骤然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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