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世烟火》前传 第10章 命若游丝的“阿空”命不该绝

那一夜,“木嫂”徐逸锦也没有睡好。准确地说,自从她被“上面”分配,进入这间孤立村东头竹林下的茅草房后,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在上海教会学校里读过的卡夫卡英文原版《变形记》里的甲虫,生活是如此的荒诞,却又如此真实。历经生活凡此种种的不可思议,徐逸锦似乎觉得那只甲壳虫的厚壳让她对生活赋予她的一切血腥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绝缘体,她无喜无悲,无嗅无味,每天只感觉到一颗小小的心脏在她的腹中顽强地跳动。直到她的孩子急产而来、夺门而出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身边这个驼背六指的男人姓木真是太对了,既然“木已成舟”,何不就此借“木”度过一切苦厄呢?那一场生产,就是徐逸锦自己的重生一般,她把自己的身体同刚刚落地的儿子一起,从那个厚厚的甲虫的壳里退了出来,从此,她不再是那个风华卓绝甲楠枫的徐家大小姐,对,她是霞枫村第一丑第一穷的木驼六的老婆木六嫂、木驼六儿子木醒初的醒初娘!

昨晚,怀里的儿子不老实,隔个时辰就往怀里拱着找奶吃。徐逸锦身形单薄,一对哺育期的乳房并不大。楠枫江流域的接生婆对产娘的乳房很有研究,她们将长着一对像寿桃的乳房叫做“寿桃奶”,将长得像一对蒲瓜的乳房叫“蒲瓜奶”,一般来说, “寿桃奶”比“蒲瓜奶”要小,哺乳期时,奶水一般也没有“蒲瓜奶”足。但是哺乳期过后,“寿桃奶”一般依然挺立,而“蒲瓜奶”却容易干瘪下垂。

徐逸锦是典型的“寿桃奶”,而金姨娘是十足的“蒲瓜奶”,可是不知为何,徐逸锦的奶水倒反很足,金姨娘无论怎么贪嘴,但吃进嘴的东西却只照应了自己的身体,金姨娘的身形圆润了一些,但那一对蒲瓜奶总是产奶很少。顺着徐家“存”字辈,徐逸锦以“四大皆空”之意给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取名叫“徐存空”。这个可怜的孩子真是“空”啊,刚落地连吃口饱奶的奢望都成空,可这小东西又特别倔,自己的娘奶水不够,可却坚决不吃姐姐的奶。不管饿得哭红了小脸,金姨娘把他抱给徐逸锦,可是徐逸锦那寿桃奶的奶头一塞进弟弟的小嘴,马上就被那倔强的小舌头硬生生给挤出来。万般无奈,只好每天熬点米汤喂着,但还是天天吐着小舌头摇头晃脑、东拱西探找奶吃的。

为了填饱家里骤增的这几口,木驼六拼了命地干活,他甚至还从羊倌家里赊了一头怀孕的母羊来养,说好替羊倌养母羊,产下小羊仔不管几只,养大了留下一只给他,其他都还给羊倌。不久前,那只奶羊产下两只小羊羔,由于阿木羊草打得足,那奶羊吃得饱,奶水很足。那些日子,阿木也为那个小他30多岁的舅爷子吃不饱奶水而跟着犯愁。

昨天傍晚,阿木去给奶羊添草料,见到小羊羔在羊圈里吃奶吃得欢,那边又听见舅爷子饿哭,灵光一现,连忙转身回灶间拿出一只粗碗,跪着挤出一粗碗的羊奶,急急端到金姨娘的屋里。一推门正撞见金姨娘解开怀,舅爷子嘬着金姨娘硕大的一只“蒲瓜奶”却吸不出几滴,一张嘴,奶头掉出来,咧开小嘴死命地哭。

那一幕如闪电一般击中了木驼六,他的身体晃了好几晃,手中的那只粗碗也跟着晃,羊奶都晃出了小半碗。他赶紧将盛羊奶的粗碗放在糙木桌上,涨红了脸,转过脸背对着金姨娘,结结巴巴地说:“喝喝,阿空喝……喝羊奶,趁……趁热……”一边说,一边逃出了金姨娘的屋子。金姨娘在他身后连忙喊:“等等,你等等,就这样给阿空喝吗?”

听见动静,徐逸锦抱着自己的儿子木醒初来到金姨娘的屋子,只见金姨娘已经拿了一把小勺子一口一口给弟弟徐存空喂羊奶。徐逸锦一看,说:“姨娘,使不得,要消毒的!”

金姨娘头也不抬说:“不是刚挤出来的羊奶,还热热乎乎的。哦,啥叫消毒?这奶有毒?”

徐逸锦答道:“不是有毒,会有细菌。要煮开了凉凉再给阿空喝。”

金姨娘说:“古话讲得真没错:饱汉不知饿汉饥啊!自家的孩子吃得饱饱的,不知道你这可怜的弟弟饿得惨吗?你看看你看看,就像梁山上下来的贼寇,这小嘴砸吧地这么欢!煮开了放放凉再喂他,他都快饿背过去了!”

徐逸锦腾出一只手,想伸手将粗碗夺下来去煮羊奶,可是看着弟弟那猴急的小嘴巴,又不忍心了,将手收了回来。想不到这一收手,差一点要了弟弟的命。第二天凌晨,弟弟徐存空上吐下泻,几番折腾下来,那个小小的身体已经气若游丝。

徐逸锦也开始慌了,她对阿木说:“你赶紧去村里找郎中吧!”

阿木接过徐逸锦的话,掉头急匆匆出了家门,往村中跑。郎中的药房开在中央街的“花亭”边上,当木驼六深一脚浅一脚往中央街赶的时候,刚好赶上中央街的村民们聚在“花亭”边上的石头墙上看那几条刷得鲜红的标语。

霞枫村的中央街沿着一条长堤临水而建, 300多米的道路全是用卵石铺就而成。清代时期,霞枫村的这条长堤成了担盐客的必经之路。挑担的盐客走累了,需要歇脚,于是,堤岸上边陆续盖起了客栈、店铺等。清末之际,长堤发展成为初具规模的商埠。

临水的一边,建有木制的“美人靠”,那是专供挑担的盐客休息的地方。“美人靠”的对面,便是几十间的各类店铺,每间店铺是那个年代少有的两层建筑,基本为前店后屋。为了替盐客遮风挡雨,霞枫的先人们干脆将一边屋檐向前延伸,连上美人靠的上端木椽,披上瓦盖,形成了浙东南独一无二的有瓦盖的商业街巷,有点类似岭南的骑屋。

已有几百年历史的中央街,南端便是霞枫村寨墙的南门,门边高阶上有乘风亭。从乘风亭折回中央街正中的地方,一湾绿水环绕着一个水中半岛——横琴屿,横琴屿一头连接中央街,屿上有一座古亭,重檐攒顶,朴素庄重。亭中有对联曰“名师留奇迹,怪匠逗行人”。因为古亭周边种植了几株一日变三色的木芙蓉,因此霞枫人把这个古亭唤作:花亭。

花亭地处中央街最“中央”的地方,又是各色商贾往来的必经之地,渐渐地成为了霞枫村的新闻发布厅。而最贴近花亭的商铺历来是中央街有权势的人家。霞枫村的郎中便是其中一家,因为郎中的舅老爷是南京政府的高级军官。

当木驼六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花亭的时候,他完全不关心为何人头攒动看墙上写的几行大字,他费劲地拨开人群,挤到郎中的药房前,却见大门紧闭。阿木焦急万分地逮住一个男人问:“郎中、郎中去哪儿啦?”

“你还不知道啊阿木,听说共产党来了,郎中一家早几天跟着他在南京当官的舅老爷跑了!”

阿木一听,眼前一黑,差一点瘫坐在地上。他更加无心管中央街上的那些人和标语,郁郁地掉头往回走。走到村口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坐在村口一块大石头上抹起泪来。

忽然,他发现前面来了一队背枪的兵来,吓得他起身就跑,一时心急,被脚下几根茅草绊倒在地,腿上被石头划破了口子,鲜血直流,疼得他抱着腿瘫倒在地。

正疼得哼哼叫,只见两个背着画着红十字箱子的兵急急跑到阿木跟前,蹲下来,一边说:“老乡,别怕,我们是解放军!”,一边立马打开那个箱子,利索地给阿木上了药、包扎了绷带。然后扶着阿木起了身。

其中一个问:“老乡,你是村里人吗?我们送你回家!”

阿木惊慌失措,又点了点头。一边走着,一边惶恐地问:“你们是郎中吗?”

那两个兵笑了:“我们是军医。”

于是,那个命悬一线的小小阿空得救了!

那个夜晚,阿木赶到村中的高级小学堂,想找那两个军医感谢,可是,他看到了和关家小牧童石小满一样让他震撼的场面。他看见了那两个军医,但是,他不敢上前,不敢说话,他呆呆地站在人群当中,看着篝火伴随着解放军的歌声,火光和歌声一起直冲云霄。那晚他也和小牧童一样,不知道是怎样回家的。

回到家后,他发现大小姐(他的心里永远这么称呼徐逸锦)点着一盏油灯一直在等他。他结结巴巴地描述着那个神奇的夜晚所看到的一切,但是总也描述不清楚。最后他说:“醒初娘,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明天一早你带上家里的那些鸡蛋,去小学堂谢谢那两个军医吧!”

不曾想,第二天霞枫村的高级小学堂里,又发生了离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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