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蝌蚪湾3 草铺上

蝌蚪湾是个神湾,它救过姥姥的命哩。那是冬天的一个夜晚,躺在被窝里舅给我讲的。

我和舅睡在草铺上,那草铺用许多树枝子横横竖竖扎就的铺架,铺架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和麦秸,既有弹性,也很柔软,跟现在的席梦思都舒服。冬天睡觉暖被窝,暖被窝用火盆——黄泥的泥盆儿。豆秸燃着烟消失后将火炭装入火盆,被子被形状象劈开的油筒似的竹罩儿撑起,火盆就放在竹罩下,这叫烤被窝。睡觉钻这样的被窝,那真叫一种终生难忘的享受。被窝里的暖跟现在的电热毯的暖一个样,最难忘的是那种气息,那种烟熏的味儿有几丝甜有几丝香再加上汗醒脚臭掺含到一起。舅把我搂到怀里,滑溜溜的光腚贴着滑溜溜的光腚。我们额头抵着额头,互相挽着对方的脖胫。舅和我就这样的天天晚上窃窃私语。舅很好看书,他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西游记》《封神演义》……从头到尾给我讲,讲得愣神,尤其是讲让我听后毛骨悚然的鬼神,直到讲得我吓得失魂落魄往他怀里钻,大气儿不敢喘时,搂紧我哄我迷迷糊糊地睡去。那天晚上睡觉前,舅舅领我去和姥姥祭湾:姥姥点燃一堆火纸,跪在那儿,用根柳枝拨弄着火。看完回来,躺在被窝里舅就对我讲起了姥姥祭湾的缘由。

为闺女的时候,姥姥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那时候这个村上建有日本鬼子的两座炮楼,就在村的东南角上,现在那儿还堆着许多破烂砖瓦。有一天晚上,姥姥趁天黑想把得到的情报送到游击队去,出得村就钻进高粱地,结果就在高粱地里被人(不知是什么人)给遭践了,事后将她的衣服剥光带走。姥姥感到再没脸见人,寻短见跳进了蝌蚪湾。姥姥跳水,那白白的身子在夜色中划出一条白孤,很亮也很美的白孤,头朝下,扎进去,水很深,(人都说蝌蚪湾深得没底。舅说,那湾深黑,有人试过,在井绳头上捆块砖,结果几丈长的井绳没深到底。)姥姥扎进去象钻胡同似的往下沉了很久,在从水中往下沉得过程中,她看到有明亮的灯光,有一座灯光辉映的宫殿,宫殿里五彩缤纷,男人女人裁歌裁舞,她被舞人们挽着臂拥到宫殿,这个给她穿上件绸衬,那个给她穿上件丝裙,这个给她披上条绸巾,那个给她戴上顶草帽。最后有位公主还给她祈祷。让上帝保佑这位不幸的女子。然后,那公主就将她托出水面。让她漂浮着不沉。天刚亮,就有一位到湾边牵牛的男人发现了她,那男人毫不犹豫地救起她,将她抱回自己的牛棚,结为夫妻,这个人就是姥爷。

舅讲得神乎其神,我听得入脑入心。他这么对我讲,我就这么听,至于是真是假小小的我尚无判断能力。次日我尾随姥姥身后,观察她的一言一行。傍晚,姥姥抱了一抱棉柴到灶房屋去点火做饭,我跟进来,坐到姥姥的身旁帮她拉风箱。姥姥盘腿坐到一个圆型的草垫子上,将棉柴折上拢拢往灶门里续,灶里的火在风箱的吹拂下,唿唿唿唿地燃,那红红的火光将姥姥镀了,镀得金黄金黄。我本想问:姥姥有那么回事吗?但不知为啥我不知这话该咋着说,那一刻就觉得嘴很笨,嘴唇厚得跟棉裤腰样的难以启动。大概姥姥看出了我的傻相,问我“咋,老林咋犯傻呢?”我摇摇头。趁姥姥往锅里贴饼子的空。我跑出来,起初在院里呆站着,后来就悄不作声地走出家门。

我来到蝌蚪湾边,这时候,西天边火烧云燃的正烈,满湾映的都是火,红得那般鲜艳。下晌的人们在这金黄色的映照中悠悠地走回村庄。远远地我就看到姥爷牵着三头黄牛悠悠地朝蝌蚪湾走来。那牛背上烁烁闪耀着镀光。丝丝缕缕地升腾着彩烟。姥爷高大的身躯,头上包块白羊肚毛巾,上身穿件灰色的夹袄,敞着怀,露着灰铜色的胸膛,胸窝处的一撮黑毛磷磷闪烁,中式的黑裤,免腰,扎根粗粗的白布带子;裤裆特别的肥大,走一步那儿都有明显的晃荡;挽着裤腿,满腿汗毛,赤着一双大脚。临近湾边,姥爷把牛放了,三头牛一起走到湾沿,牛前蹄踩到水中,头便插到水中,舌头“啪啪”地舔水。姥爷大概是乏极了, 一屁股坐到湾边上,待牛们一头接一头走了,他嘴里才吆喝到“回棚”,显然是对牛吆喝的。又坐了一会,姥爷坐着脱去夹袄,丢到一旁,然后穿着裤子就走到湾里了,他不游泳,不扎猛子,看样子他很没力气再戏水,他站在齐胸深的水中,先洗脸,后洗头,最后弯腰在水中脱下裤子提出水面,水里面的身子肯定是一丝不挂了。他把裤子洗了洗又弯腰在水中穿到身上。这时候,他才发现站在湾边的我。于是,高声问道:“老林,姥姥把饭做好了吗?”

“做好啦。”

“做得啥?”

“饼子。”

“喝啥?”

“糊涂。”

水淋淋的姥爷领我回家,路上几次我都想问姥爷:“有那么回事吗?”但几次都没有启动唇。不知为啥。

有没有那么回事,我一直没有去打听,不知为啥,怎么不打破沙锅问到底呢?我不知为啥。想到这个话题,我的嘴笨了,唇就跟棉裤腰一样的紧啦。大了些,才知道姥姥确实当过地下交通员,但那高粱地里的事以及后面的事便仍不得其果。或有或无,我想那并不重要。不过,这蝌蚪湾中的故事却连棉不断。后来,便又发生了类似当年姥姥落难蝌蚪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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