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进
袁玉明
引 子
我的父亲今年八十五岁了,他生于1933年、苏北农村的一户农民家庭,排行老三。在庄上同辈人中,一些年龄比他大或比他小的,现在已经不在了,但他的身体仍然很健康,能骑着三轮车儿赶十多里路到镇上出人情,然后吃过酒再自己骑回来。
庄上人都羡慕他的高寿和健康,纷纷分析其中原因,一致结论是:劳动、知足和仁厚。
他很高兴庄上人这么分析,觉得一点也不错,但实际上还有一个原因没被分析到,就是他时常会独自躺在椅子上冥想。对他这种表现,庄上人都以为是他知足的一种生活方式,或者是他在小憩。其实不然,倘若此时有后生过来打扰,他一定会很生气,不停地嘟嚷打扰了他的休息,打扰了他的宁静。
一
时光回流到1953年6月中旬,新中国成立后第四个年头的夏季,神州大地到处斗志昂扬、激情澎湃,洋溢着浓烈的爱国主义、国际主义气氛。
我父亲所在的村庄,也就是我出生前十几年的村庄,也被这种气氛笼罩着,每个人脸上都流露着严肃、自信、必胜的神情。
我父亲那年刚刚二十岁,是个壮实的小伙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这天中午,天气炎热,知了在草屋后树梢上鸣叫。我父亲兴高采烈地从村上回到家,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直喝。待喝完凉水后,他发现他母亲也就是我奶奶脸色冷峻地看着自己。他“嘿嘿”地笑笑,在木凳上坐了下来。
天气好像变得更加炎热,知了的叫声更响了。我父亲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流,将白汗衫都洇湿了。我父亲还想再舀一瓢凉水喝,但见到我奶奶的目光又将手缩了回去。
“你是不是到村上去了?”我奶奶紧盯着他的眼睛问。
“是的。”我父亲坚定而自豪地说:“我报名参军了,我要到朝鲜去,消灭美国鬼子!”
我奶奶不作声了,半晌她问:“什么时候去?”
“明天。”我父亲回答。
我奶奶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我奶奶知道:我父亲一旦决定了,就无法改变了。
这是我父亲的性格,也是他的特点,这种性格和特点是自小时起磨练而成的。
我父亲小的时候,整天都过着惊恐、躲避的日子。他五岁那年,日本鬼子来了,我奶奶听到风声后带着他和他的几个哥哥姐姐,躲避到十里开外的西荡。我奶奶因是裹着三寸金莲,将他抱在怀里左颠右晃地走了一段路后,就抱不动了,将他放下来,拉着他的手向前走,他一声不吭地抓着我奶奶的手往前走。途中,他大哥也就是我大伯要抱着他,竟被他拒绝了。至安全地带后,他脸色发青,可没掉一滴泪。
他七岁那年,和平军来了,他又抓着我奶奶的手左颠右晃地向西走了十几里路,到一远房亲戚家避难。他仍然没要人抱,更没掉一滴泪。
但他的小拳越握越紧了、越握越大了。
如今,他长大了,他有力量向一切敢于侵犯他,或者敢于侵犯他亲戚同胞的侵略者、敌人展开反击、报复了。
我奶奶一夜没有睡觉,将他的行李准备好后,坐在床头捱到天亮。
雄鸡三声叫后,我奶奶烧好了早饭,去喊我父亲吃。
我父亲早起床了,他的哥哥和姐姐们也起床了,我父亲和他们在相互叮嘱。
我大伯在和平军来时,在避难中不慎跌落深沟,摔坏了右腿,因当时无法医治,落下了终身残疾;我二伯是个身体孱弱之人,走几步路就要喘一口气;我大姑恐怕是中国最后一批缠足的女人,她很悲惨但很善良,听到三弟要参军的消息后,连夜从邻村婆家赶过来给三弟送行。他们都叮嘱我父亲到战场上多留些心儿,要活着回来。
他们都落泪了,我奶奶也落泪了。我父亲没有落泪。当时的情景是非常感人的,是他们终身难以忘怀的。
多少年后,我二伯告诉我这个情景,说我父亲好像什么都不怕,不知道自己要去冒枪林弹雨的。
我就问父亲怕不怕?父亲说:“那时只有恨,没有怕!”
我明白了:一个从小就被欺负的人,当他长大后面对穷凶极恶、不可一世的侵略者和敌人时,满腔的怒火在胸中燃烧,他恨不得立刻将侵略者和敌人撕个粉碎、打个稀巴烂,哪来的怕字呢?
我父亲吃完了早饭,在我奶奶和我大伯、二伯、大姑的陪伴下,来到了村部。
乡武装部王干事早来到村里,他受乡武装部张部长的委托将新兵们接到乡里集中。
天公很作美,多云,有风,不似昨日高温炎烈。村部外热热闹闹,像过年似的。乡亲们敲锣打鼓,村部外墙上贴着红色的宣传标语,上面写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反对美帝国主义侵略”、“打倒资本主义、建立共产主义、解放全人类”等宣传内容。
王干事与每一位新兵握了手,说:“欢迎!欢迎!”村书记亲自给每一位新兵胸前佩戴上大红花。
王干事又与每一位家长握了手,说:“感谢!感谢!”其言语发自肺腑。
然后,王干事与村书记一起,领着新兵们到乡里去。
乡亲们眼含热泪,依依不舍。我奶奶、大伯、二伯、大姑和其他军属们跟在后面,一起到乡里去。
我父亲和村里一起出来的另外两个新兵,脸上一直挂着豪迈、喜悦的笑容,他们要拿起枪去消灭敌人,保卫身后的亲人和乡亲们。
至于张部长为什么派王干事到我们村里接新兵,而让其他村自己送兵到乡里?后来人们知道了,那是因为我们村里这次出去的新兵最多。
到了乡里,王干事带着我父亲和其他两名新兵来到了乡政府东边的广场上,这里聚集的人更多,场面更热闹。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各村的新兵都到齐了,每个新兵都换上了乡武装部发的绿军装,脚穿帆布鞋,胸前佩戴着大红花,昂首挺胸,神气十足。
他们被安排到靠近台子的最前面。
这时,震耳欲聋的锣鼓敲起来,激越高昂的唢呐吹起来,人声鼎沸了。
张部长大步走上台子,威严的眼光朝台下扫了一圈,用仅剩的左手朝空中一挥,台下顿时安静了。
张部长的右手是在他三十岁那年解放盐城的战斗中,被伪军赵云祥部砍没的,他就用左手继续与敌人战斗,后来转业到了地方,做了乡武装部部长。
没有右手的张部长依然坚强、勇敢和爽朗,与工人农民融为一体,亲如家人。
张部长大声对大家说:“同志们,现在我们英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沉重地打击了美帝国主义及其仆从军的嚣张气焰,充分证明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英明论断。今天,我们乡二十多位优秀青年,怀着保卫祖国、保卫家乡、抗击侵略、抗击挑衅的必胜信念,和勇往直前、不怕牺牲、敢于担当的国际主义精神,积极踊跃地参军。他们即将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中的一员,他们是中国的骄傲、江苏的骄傲、家乡的骄傲,也是我们的骄傲。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向他们表达最崇高的敬意。我相信,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正确领导下,我们一定能够打败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一定会取得最后圆满的胜利!”
张部长激动人心的讲话一结束,新兵们就在家乡人民的掌声和鲜花中,朝广场东边码头走去。他们从这里乘船向县城进发,再从县城乘车到北方淮阳基地进行训练。
我父亲在登船前,与我奶奶、我大伯、我二伯和我大姑告别。千言万语,只浓缩成“小心”、“保重”几个字。
我父亲在亲人们的目光中登上了船儿。
岸上、水里,人们在相互挥手、叫喊。
锣鼓声更响了,唢呐声更亮了,鞭炮放了起来。
船队启航了,码头在向后退去。我奶奶、我大伯、我二伯和我大姑在岸上跟着船队走。
渐渐地,我父亲发现,我奶奶、我大伯、我二伯和我大姑好像走不动了,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
后来,我奶奶在我大伯、我二伯的搀扶下,像河边的老柳树,伫立在那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在我父亲的视线外。
我父亲忍不住滴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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