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室能同时容纳十多人一起上妆,卸妆。陶慧珍走进来,正要坐下来卸妆,注意到在化妆室的前门旁,站着一个人,她消瘦的背影朝着陶慧珍,身上穿着一件灰白色的长摆风衣,蓝色牛仔裤包裹着她细细的腿。
这个人很瘦,让人担心她会被风刮走。陶慧珍抬了抬眸,想要打声招呼问她是否找人。不经意间,看到这个人露在袖口外的苍白手腕,进而目光落在她戴的一款象牙白表链的手表上,顿时,陶慧珍感到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把,不自觉的吞咽了一口空气。
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高中毕业那年。
“文……文秀?”陶慧珍探头试问。
文秀回过头,看到是陶慧珍回来了,眼里露出一抹惊喜,尖尖的下颌微微的颤抖着,两个人的目光相交在一起,这几年,两个人从没见过面,一直用电话联络,听着彼此的声音。现在,真实的声音就在耳边,终于跟电话里的声音合二为一了。
陶慧珍的眼皮跳动:“真的是你,你……”
文秀稍微迟疑了一下,率先一把将陶慧珍的双手拉住:“慧珍!你想不到我会在这出现吧?”
“是呀,你不是应该在澳洲?什么时候回来的?还到了我演出的地方。这……”陶慧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前几天,还跟文秀在通电话,文秀在澳洲。四年出头没有见面的闺蜜,从遥远的南半球,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陶慧珍的小小的脸,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了。眼角一时忍不住有点潮湿,露出的笑也带着仓促。
宛若跟做梦一样。
“飞机是十点钟到的沈阳,我给阿姨打电话,说你在盛京大剧院呢,我就悄咪咪的来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除了你不知道我回来,别人都知道。”文秀得意的说:“我请了一个长假,回来最主要的就是想见见你这个大舞蹈家,你现在已经跟以前截然不同了,不愧是舞团的灵魂人物。”
“要是知道你回来,我会去接你的。”陶慧珍渐渐的处理好了情绪,打量着文秀。
“用你接呀?我熟悉的很。”
“你走的时候还是高中毕业生,你知道这几年国内的变化有多大吗?沈阳的地铁都已经开始在建了。”
“是吗?早知道家里好,就该留在家里,我们也不至于好几年见不到一次。”
“刚才你也在剧场厅?我跳的时候。”
“我在。”文秀回答。刚才陶慧珍在舞台上的激进舞姿,还在她脑海里回荡。陶慧珍从初中起就学习古典舞,那时候文秀没有想象过,陶慧珍站在1800人座位的舞台上跳舞的模样,不过今天看到陶慧珍在舞台上成为主角,她倒是一点都不惊讶,好像陶慧珍生来就该如此。
“你瘦了这么多。眼里还多了一种银行家才有的气质。”
陶慧珍看着文秀尖尖的下巴,戏谑的说。
除了身材的消瘦精干,文秀内在也有了巨大的变化,正如四年间,自己的变化,整个中国的变化一样,文秀变得更加成熟沉稳了。
文秀身上有一种海归的气息,她裹着风衣的样子,像是还不太适应祖国母亲的怀抱。
文秀不好意思的笑道:“你这个大舞蹈家,舞蹈团的灵魂人物,还真会形容呀,你知道我为什么瘦成这样吗?刚到国外我想家呀,吃不惯,睡不着,瘦下来后再也没长回来了。”
陶慧珍盯着文秀道:“那个,文秀——”
“怎么了?”
“我是觉得,你可真是我的好闺蜜。大老远的跑回来看我,我真的没想到,你会突然回来。”陶慧珍的目光里,倒影着真挚,拉着文秀的手,又瘦又凉,看着手背,让她回想起一年前,两个人通电话时,把文秀的手冻伤。
文秀吃惊的看了一眼陶慧珍:“说什么呢?都四年没见了,我也想看看你不是吗,家乡我也想一睹风采呀,总是在异国他乡,一点家的感觉都没有,这几年,多亏了你陪我通电话,等以后,我们的电话也要一直保持联络。”
在澳洲读书和工作,这么多年,始终让文秀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她遥望着澳洲的海洋线,心里想到一个词——游子。
“那当然了,这次你回来待多久?”陶慧珍问。
“看看吧,一个月,或更久。”
陶慧珍的心里藏着事,轻轻的点头,那件事还不知道怎么跟文秀提,文秀回来见她,本来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她不想扫兴,可是又非说不可,她抬起下巴嘴角蠕动。
还不等陶慧珍开口,文秀又挑起话题:“四年多,快五年没见到你跳舞了。”
陶慧珍咽了一口唾沫,坐在椅子上开始卸妆,她跟着说道:“上一次你见我跳舞,还是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在咱们的学校艺术系小剧场里,记得没几个人看,只有你从头看到尾,还有那时候我在舞蹈室里练舞,你还在旁边陪我……大冬天,舞蹈室里没有供暖,我跳的满身是汗,你冻的嘴唇都白了。一直在发抖。”
“慧珍,你的记性真好。”陶慧珍猛然提起,才让文秀一点点陷入了回忆里,不然她根本无从想起,那时候的沈阳,冬天远比现在还冷,晚上,外面的空气里达到零下三十度也不少见,舞蹈室没有暖气,就算是教室里,也不如现在的学校教室,供暖加上空调,学生待在暖融融的地方。
文秀最怕冷了,她戴着针织帽和针织手闷子,那是她妈妈给她织的。一直在舞蹈室等陶慧珍练习够了,两个人才锁上门离开。在学校的宿舍楼门口,陶慧珍用热气腾腾的手,抱住文秀苍白的脸,冰凉的触感传递到陶慧珍的心里。
文秀露出回想的表情:“说起来,慧珍一直都是个努力的人,也比我有活力……我好像生下来身上就发冷,散发着低温,幸好你就像是一团火一样在我身边,呵呵,你的脸颊都是粉红色的,而我是白色的。”
“可无论我怎么学舞蹈,都有一股土土的气味。”陶慧珍自嘲的说:“在我不跳舞的时候,别人会认为我是一个放羊的。”
这会儿,陶慧珍卸完了妆,把自己的铂金细链扣在脖颈上,笃定的望着文秀。文秀咯咯一笑,不禁的在脑海里做着脑补,把陶慧珍想象成一个在大山里赶羊的牧羊童。
“不过你跳的真好,比高中时候跳的好得多,成熟了,也成长了。在舞蹈里面有你自己的热忱。也有你那不服输的风格了,黑宝石一样的眼,刚柔并济的舞姿,啧啧。”文秀注视着陶慧珍的眼睛:“慧珍啊,你一定会成为享誉世界的舞蹈大师的。”
“文秀,可我……我已经辞去了舞团演员的工作,不想再跳了。”陶慧珍终于说出了口:“今天是我跳的最后一场,告别舞台了啊。”
文秀一直在以她的舞蹈事业为荣,陶慧珍从见到文秀的第一眼,就在考虑怎么跟她提,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了。
“要去更广阔的舞台了吗?”文秀把陶慧珍的话,完全当成了另一种意思,她还煞有介事的点着头。嗯,觉得沈阳小舞团确实已经容不下陶慧珍这尊大佛了。
“你说对了一半,是更旷阔的地方,不过那儿没有舞台。”陶慧珍眼里荡漾着如愿以偿的神情:“是支教,我决定去做支教了,手续都办好了,在云南大山里的一个小山村。”
“啊?”文秀的脸一下子呆住了,张开嘴发出一声她自己都觉得震耳朵的叫声。连手续都办好了,说明陶慧珍是下定了决心。她一脸难以理解的神情盯视着陶慧珍:“你脑子发烧了?你疯了?跳这么好你辞职了!”
“我爸妈也是这样说。”陶慧珍平淡的点头。
“你从小学跳舞,冬天,夏天,都在坚持,真不知道你那么热爱舞蹈是不是真的。”
“要不热爱,我就跟你学金融,陪你出国了。”陶慧珍仰起头大声的说:“但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支教的意义,我不知道,不认识字是什么感觉,书摆在面前,世界摆在眼前,不能够阅读……是什么感觉。”
文秀拧着眉,尖下颌更是剧烈的颤栗。她忽然想起来了,去年的七月,澳洲大雪封天,陶慧珍从西北,西南地区好几个省公益演出回来,跟她说出沿途的所见所闻,尤为的在山村孩子不能上学的问题上,讲的最多。
那个时候,文秀以为陶慧珍只是心中感慨一下,没想到时隔一年,这种想法在她心里却扎了根。做这种决定下来,真的能让陶慧珍像梦想的那样开心吗?
陶慧珍的心情,她不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漂洋过海,离开家乡也要出国留学,只是为了学到更多更好的知识文化,当一本《老人与海》摆在面前,有人说,看这本书吧,里面写了人性里难能可贵的执着精神,人可以失败,但不可以被打败的道理。但那些字在眼里像是天书,这实在是令人绝望。
就像距离地球亿万光年的行星,人类可以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但却永远也到达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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