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中心小学放暑假长达两个月。大茶村小学只在最酷热的八月放了三天的假期。那是今年傣乡最热的三天了。出乎常理的热。孩子们在校舍里读书,汗液从脖颈淌下来,流进衣领内。胳膊上的汗沾湿了课本。陶慧珍看到孩子们的脊背,都被汗水打湿了。
娃娃们的鼻尖上,鬓角处不断地涌出汗珠。
陶慧珍记忆尤深,娃娃们用手背在脸上抹汗的动作,烙印在她心底。涂抹到了眼角的汗水,像是哭过了,有了泪痕一般。
是那样一种画面。校舍内从未间断过学习。孩子们的脸上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陶慧珍注意到,一双双清澈润亮的眸子盯着黑板。又时不时的低下头抹汗。汗流进眼里让眼睛睁不开了,但又要努力睁开,继续看黑板。孩子们在与酷热作斗争。陶慧珍在那天也同样如此。在黑板上写粉笔字,手腕擦过黑板,留下一道道汗水擦出的渍。她热急了。
因为热,她忘了讲台一角凸出的钉子头,又把腿划伤了。这也是家常便饭。
当天,整堂课讲的昏昏沉沉,闷热使校舍内犹如火炉。陶慧珍端着课本,几经犹豫还是放了下去……孩子倘若再学下去,面临着中暑的危险。她最后只好给大茶村小学放了假。
这群孩子很了解陶慧珍。学习,刻苦的学习。几乎成了陶慧珍对大茶村小学学生的执念。放假,是她最不愿意做出的决定。玉儿、白俊茂、巫慧妍等一群学习名列前茅的学生,自然看到从陶慧珍眼底流露出来的慌张。自发地组织起来,表示让老师继续上课,他们没事儿。
可是天气实在已经到了不得不停课的程度。王科员曾就此事提出过,夏要防暑,冬要防寒。尽管陶慧珍一心地想要把孩子们的学习提高上去,无限去接近县中心小学学生的学习水平。尽管她到傣乡来的目的只此一个。可是孩子们的安全仍然要时刻放在第一位。
王科员的忠告,亦是李老的忠告。也是娃儿们家长最关心的问题。学习不能成为让孩子们处在危险当中的理由。陶慧珍无奈,还是决定休息几天,度过酷暑之后,再进入紧张的学习氛围中。
放假的几天,陶慧珍过的不能说是轻松愉快。她总在盼望天气的转凉。然而,沉重的闷热气息在傣乡的上空笼罩。陶慧珍隐约望见有一片含有大量雨水的云,在大茶山顶上的天边流动,那是极远的地方,已经是目力所及。
最酷热的天气,阳光反而不那么明媚,含羞似的躲藏在薄云身后。像是给自己穿上了一层纱衣。该情况下,天气往往闷得很,无法让人集中精力。身体上没有一点舒适感可言。陶慧珍放眼远山,眉间挂着忧郁。
“突然停课了,还有点不习惯啊。”她自言自语的念着。
最酷热的那一天晚上,竹楼内一点风丝儿都没有。陶慧珍汗流浃背,细密又滚烫的汗水从头发里淌出来,很快就湿透了枕头。她开始想念此季节,早晚已经很凉爽的东北气候。实际上无论多热的天,空调和风扇都能摆平。只是在傣乡,没这些玩意儿。
汗水从全身的毛孔里渗出来。陶慧珍只觉得自己的身上散发着热气。不由得,她又开始想自己的那些学生。不论再怎么铺凉席,扇蒲扇,也都无济于事吧?毕竟这是桑拿天。可怜的孩子们。
到了接近午夜,天气闷得有些不太寻常了,陶慧珍听到有傣乡的老人们出来散步,咳嗽和讲话的声音。有人在议论大茶山的顶端,飘过来厚厚的积雨云。他们讲着不太地道的傣语、陶慧珍还听到胡家人说:过了今天,天就要转凉了哟。
陶慧珍下床也走出小吊脚竹楼。放眼远山,一些夜里淡紫色的雾气,飘荡在山峦之间。更加遥远的视线的尽头,她望见了橘黄色的淡淡的光。那大概是某个城市反射在云际之间的一点微光吧。
说明了那里云际的下方,有一座繁华的城市。
天气太热,无法睡眠。陶慧珍拿着毛巾朝着村外的清溪走去。溪水倒是传来沁心的凉意。陶慧珍把毛巾沾湿,敷在脸上。享受片刻的舒畅。
第二天一早,便下了那场令陶慧珍不能忘怀的暴雨。每当想起来,陶慧珍还会面露惊恐。在那场暴雨里,巫慧妍走失了……
总体来说,大茶村小学几乎没有耽误过课程。县中心小学在享受假期的时候,大茶村的孩子们,在与学习为伍。如今,县中心小学的假期已经接近尾声。陶慧珍所教的娃儿们从未间断过学习。
九月就到了升学季,即便是大茶村小学这样的教育点,今年也会有几个六年级毕业的孩子,要和这里说再见了。以至于让在一起朝昔相处好久的同学之间,突然变得亲昵了起来。互助互爱,暖心的画面不断。不只是玉儿那样的爱哭鬼珍重同学之间这份情谊。那些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小男孩们,也都沉默了下来。孩子们似乎变得懂事了许多。
陶慧珍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写进自己的日记本。来到傣乡一年多了。面临升学季,有不少的暖心的画面,同时她也要面临一些学生的升学。这是她既欣慰也痛苦的事。
新生到县中心小学初中部报到的前一天。几个今年该就读七年级的孩子,就在阿爸阿妈的陪同下,朝向大茶村外的土路开始他们人生中的全新旅程。
在路过大茶村小学门前时,陶慧珍还像往常一样,在忙着给孩子们讲课。只是今天的陶老师气色不太好。也心不在焉着,好像心中总有哪些事没有落忍。目光老是瞟向窗子外。赶往县城的几家人,在大茶村小学的门口,戛然的停下了脚步。看到陶慧珍在上课,他们凝望着陶老师的侧影,在黑板上写字的模样,没有打扰。
陶慧珍其实看到了他们一行人堆挤在大门口。从窗口眺望着她,那面部神色,宛如陶慧珍是他们很久没有仔细看过的旧识了。陶慧珍没有离开讲台,她倒希望,就这样也好,看一眼就走吧。天下可没有不散的宴席。可一直等到她下课,家长和学生都没走。静静地立在窗外。她只好从校舍里走了出来。
双方见了面,学生和家长对着陶慧珍鞠躬,说感谢的话。陶慧珍直接就哭了出来。这是她送走的第一批升学的学子。作为一名教师,她总要经历这一刻,是骄傲也是割舍的一刻。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流逝了,也从她身边,永久的流走了。
师生情,走到最后只能剩下回忆。
“希望我已经把能教给你们的,都教给了你们。今后的路,还很长。你们会遇到比我更加优秀的老师,比这里更加好的学习环境。”陶慧珍指了指大茶村小学。这里实在是谈不上有好的学习环境。
陶慧珍笑着目送一行人。随着一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陶慧珍嘴角的笑容也慢慢的收敛起来,最后凝固在某个角度。两道干净的眉,忧郁地蹙起。头发映出的阴影,挡在她小小的脸上。一抹苦苦的杏仁儿味道,在舌苔两边蔓延开来。心里空空如也。
她来到大茶村小学之初,这里有二十八个学生。如今已经走了六个。加上不知道去了哪里的阿亮。已经走了七个学生了。恍然间意识到这一点,陶慧珍的身子微微晃动。
学生和家长都走出去好远,视线里只剩下一个小黑点儿了。陶慧珍仍然在张望。班长白俊茂从校舍里跑出来,在不远处站住脚:“老师,他们都会有出息的。”
“你也一样,俊茂。”陶慧珍没有回头。念道。白俊茂本身是跟那些离开的学生一样,要升学七年级的。因为他家里条件的限制,到县城读书的费用,是无法拿得出来的。这也促成了他留下来的原因。
曾经两个人讨论过这个话题。若不是陶慧珍提出单独给白俊茂讲初一的基础课。白俊茂很可能在读完六年级后,就回到家里劳作了。他的一生也会就此转入父母的种茶那一行。再想有一个转折点就很难了。
又有哪一个做老师的,会亲眼看着自己的学生因为家庭环境而不能读书呢?陶慧珍心想,她只不过是多教了一个年级而已,从一年到七年,只有二十一个学生了。这总有克服的办法。
“老师,你的猪油糖化了。”白俊茂说完,蹬蹬蹬的跑回了校舍。
陶慧珍回过头来,一眼便看到校舍大门口的石台上。放着一块已经明显快要变质的猪油糖。那不是很久前,她买给学生们的吗?这孩子难不成一直放在口袋里啊。这还能吃不了啊?
心里想着,手已经抓在了糖块上。撕掉了糖纸,放进嘴里。果然方才嘴里的苦味儿,被抵消掉了。苦尽甘来!陶慧珍早就注意到,所有的孩子们都趴在校舍内的窗口观望着她,他们一定希望自己的老师能把这块糖吃掉吧?
陶慧珍的目光里开始栖息着一种莫名的“向上”的那种情绪痕迹的递进。甜味儿当真可以让大脑分泌多巴胺吗?那种神经传导物质,可以控制人的情绪吗?陶慧珍半信半疑的坐在石凳上。心里想着今后的打算。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