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十次家访

陶慧珍在竹椅上坐了下来。手里捧着大茶村人自家制做的柠檬茶,许久没有抬起头。她注视着自己脚上穿的凉鞋,布满了灰尘。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似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娃子的阿爸阿妈坐在陶慧珍的对面。双眸紧紧盯着陶老师。傣乡内闷热的空气在吊脚竹楼里流动着。

这是本月陶慧珍的第十次家访。和孩子的家长沟通起来,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她遇见过毫不退让的家长,也遇见过想来读书而不能的学生。亦或是誓死不来读书的学生,和毫无办法的家长。

陶慧珍感到脸颊发烫,气氛陷入了僵局。这次家访,显然非常的不成功。但是陶慧珍还没有放弃。

“回吧,陶老师。我们家的娃子,还是我们说得算呀。”娃子的阿妈微瞪着眼睛。

陶慧珍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好多遍了。“这个孩子学习很好,他未来必定有一番出息……”她又无奈地重复了这句话。她的手捏着杯子,像是抓着最后一寸的保命绳。

“我们大山里的娃子,比不得陶老师的城里,那么远的事。我们等不来。”

“你们不能拿自己的思想,去度量孩子。”

“回吧,回吧。我们没有文化,说不过你哟。”

“他还小,他正处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年龄。学校也好,国家也好,不收一分钱。让孩子至少读完小学六年级。这也不行吗?”陶慧珍把头垂得低低的,祈求着这对父母。

“不小了,去年的时候就想让他回到家里帮忙处理农活了。这不又等了一年?蛮可以劳作起来啦。我家娃子,不用陶老师太费心了。大茶山的娃,不会种茶以后是养不了家的。他要及早的学会如何劳作,不能再被学习耽误了。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也懂,我都懂……”孩子的阿妈扯出一丝笑来。

“不。”陶慧珍摇了摇头:“你们不懂。懂了,怎么可能做出这份选择?”

“我的娃子我怎么不懂嘞?”傣乡女子以质问的口气猛然问道。

陶慧珍迎上女子的眼睛,不满的道:“你们这么做,有想过孩子的感受吗?你们这么做,无疑是在害他呀。”

“你来到山坳,有什么娃子,就去教什么娃子好了,你还要来教育我们。”

“陶老师,你是文化人,你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哟,大城市来的人是很了不起。你以你的眼光,其实是看不懂我们乡下人的,你没有资格参与我娃子的家事。傣乡百姓世世代代都像我们一样过来的,蛮好的。我家娃子是不会再去那个地方了。你知道有人怎么讲?说你是城里来的妖精,你让娃子们不顾一切的奔向大茶村小学。你给他们洗脑了你。”孩子的阿妈在陶慧珍头顶处,满脸气愤的炸开了嗓子。

陶慧珍只觉得心神一震,面如白纸。手开始了颤抖。她握在手里的柠檬茶,也在抖。

一瞬之间,她犹如中了一弹。仰头看着傣乡女子,目光中生满了倒刺。像是在考问她“我像是妖精吗”?女子自知说错了话,避开了陶慧珍的目光。

“阿姐,只要你能让孩子去上学。我是妖精倒也开心了。”陶慧珍把柠檬茶放在桌上。身子在起来的时候微微晃了晃。

她知道如此这般的传言,倒是的确有的。她也知道原因,她作为一名支援教育的志愿者,做得太多了,超越了她分内的事。她刚到傣乡的时候,很多人担心的是,她会不会很快就离开,孩子们没有支教老师该怎么办。一年后,没有人再担心这件事了,相反,陶慧珍太执着于孩子读书这件事。对于大茶村小学的学生,只要关乎于学习,她从不松懈。有人说她刻意在表演,她曾经就是一名舞蹈演员。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哪怕一个,像她这样的人。

那样的声音,毕竟还是少数的。陶慧珍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今天,她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有人指着她的鼻子告诉她,传言是真实存在的。她满心恐惧。

“阿妹,少了一个娃子,你的工作不也更加悠闲了。你只管教你的书,娃子去不去责任不会落在你的身上。”孩子的阿妈说。

“那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言传身教,我放任我的学生不管,我没有资格做老师。阿姐,你们不能赶上好时代,你们赶上了平凡的时代,这不代表你们的孩子也要跟你们走一样的老路。这个世界不是一条直线的,是在缓步上升的。我们,你们。都要把眼光看得长远,看到更远处的未来。难道你们要斩断孩子的路,让他,他的后代也和你们一样,永远在大茶村里种茶吗?志愿老师到我这里不会是最后一个,没有接受教育的孩子,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就这么错过了机会,孩子遇到了我,至少我要努力的做到。不想等到若干年后,又一个志愿老师来到了傣乡,你的孩子和现在的你们一样,仍然只能告诉他的孩子,劳作吧,劳作吧,傣乡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

孩子的阿妈脸颊僵硬了。像是糊上了一层水泥,定型在了那里。慢慢的龟裂,发出“咔咔”的声音。

陶慧珍踏步来到竹楼的屋檐下。指着布满眼帘的青山,还有望不到边的蜿蜒山路。“看看那座山,还有那边通往县城的泥巴路。我们明明知道,就在那后面,就是更广阔的天地。今年。2007年,青藏铁路已经开通了一周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人们的脚步。可是傣乡人却走不出去,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不要再怀着陈旧的思想,我们要共同迈出这一步,总要相信,我们出得去,看得到。”陶慧珍交替的看向孩子的阿爸阿妈。她对自己的演讲很满意。短短的一段话,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听到自己的耳膜在*,她自己的声音很尖很尖。由于手握的太用力,弄疼了自己。

不过,只要能说动这对父母,她将非常感恩。

“出去!”

一直没有开口的孩子阿爸,声音犹如从冰冷的井底喷出。深深的咆哮道。

陶慧珍一身的烈火突地熄灭了。能称得上的是好的心情,荡然无存。目光又在孩子的阿爸阿妈身上游弋了下。两夫妻愤怒的望着她,她眼里有着委屈的荧光。她像是一只受了重伤的鹭鸶,低着头从吊脚竹楼里,狼狈的退了出来。

陶慧珍朝村后的大茶山跑去。她控制着情绪。风声从耳边刮过。她要爬到大茶山的顶端那片光秃秃的陆地上去,在那里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她要仔细看一眼这座小村庄。以及村庄以外的样子。但是她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就再也爬不动了,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难道想最后看一眼大茶村的样子,就离开,连这也不能如愿吗?

陶慧珍重重地摔进了草丛里,滚落了好几圈才止住了。她狰狞的望着山脚下。浑身剧痛无比。

离开了,也就轻松了。对于这一点她心知肚明。或者只要能放手,什么都能变得格外自由。也许她不必将自己搞的那么狼狈。但正因为她做不到,才会屡次受伤,又屡败屡战。

陶慧珍!假如你又回到了两年前,你会告诉自己怎么选择?

她拷问着自己。在这半山腰却是望不到整个大茶村的全貌。有一半的蛇形溪流闪着水波。一条向没有尽头延伸的泥路探入了昏黄的天际线。她从这里一直呆到太阳落山,起身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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