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要去。”刀晓彤指了指山脚处的那座小寺院:“晚一些也没关系,现在正有男人们去那座小寺院烧香念诵,学习傣文字。过会儿才是吃宴席的好时间。”
“我们不应该早点到外面去,帮助寨子的姑娘们一起煮饭吗?”
“我们就不用了,煮饭还是她们在行哟。”刀晓彤露出少有的狡黠神韵。趴在二楼的木栏杆上,望下去,赶在关门节当天,连平时习惯忙碌的她,也变得轻松起来。
“今天能吃到很多美食了。不过按照习俗,今天是要戒斋吧?不能沾荤。”
“大家做了好多彩色糯米饭和糕点。陶老师并不信仰南传佛教,倒是可以沾荤。”
“算了啊。”陶慧珍嘴里嘟哝。入乡随俗的她已经习惯了接受当地的一切传统,她不想在任何层面搞特殊化。何况,傣乡也没有荤腥拿来给她打牙祭。
她不是很习惯的迈开步子。筒裙像是捆住了她的腿。她来到竹楼的房檐下,与刀晓彤并立。立即看到整个傣乡都处在一种节日的喜庆当中,传统习俗的味道格外浓重。家家户户的竹楼门前,都在烧饭,炊烟袅袅,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有人在村寨的路上走动,有人去熟人的家里串门、有人在舞蹈、有人在歌颂。象脚鼓和铓锣的声音在街边奏响,也有葫芦丝和铙钹的配音。不大的村庄,顷刻间就生动了起来。女子们的彩衣筒裙,将傣乡点缀的五彩斑斓。
傣乡在今天,活像是处在梦幻与童话当中。
关门节原本是傣乡人的重大节日,这一天的庆祝规模,并不亚于傣乡的新年泼水节。从关门节的这一天开始,此后的三个月一直到开门节,为一个周期。在此期间傣乡人每日到寺院拜佛烧香诵念南传佛教经文,虔诚的贴近信仰。听高僧讲成佛的佳话。如此之外,深耕细作的劳动,小事一切从简。好比散漫了大半年的傣乡人,要真正的开始发力了一样。
然而在如今的傣乡当中,关门节却隆重不起来。王科员曾经说过,整个傣乡的佛寺都是四壁萧然的,香火大不如以前了。偶尔在县城的最大那座寺院,能看到一二人僧侣的身影在为佛寺打扫庭院。平常百姓已经很少去寺院赕佛了。傣乡人的传统佛文化已经不可挽回的在慢慢淡出傣乡人的视线了。说是大势已去也未尝不可。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再说回到大茶村的傣族佛文化,更已经到了即将消亡的地步。处在山脚下的小寺院,已经多年没有了僧侣修行。平时只有村寨寨老的家人,每隔一段时间去为佛像净身,敬上一炷佛香,拨弄几下铃铎。也只有在往往这般时候,小寺院才仿若又找回了点“佛门庄严”的意思。又有了一点傣族传统佛文化的香火味道。
如今,关门节后的三个月,也不会再有人每日跑去小寺院听高僧讲成佛的故事了。大茶村的人只在关门节当天大肆庆祝一整天。烧香拜佛,摆吃宴席、载歌载舞。小寺院的人流络绎不绝,焚香的味道又浓烈了起来。而在第二天,这番景象就又归于平静。
寺院再次空旷闲置,孤独地立在村寨的角落。大茶村又会变得一派静悄悄。
发生这种情况,在陶慧珍看来,傣族佛文化的气势已去,绝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虽她不是佛教徒,但每当经过寂静的佛寺的时候,也不禁感叹,此刻的四壁萧然,曾经倒也香火鼎盛一时。
在傣乡之内,约有一半数目的汉族人,他们当中很少有人深入傣文化。随着社会的发展,更多的汉族文化被普及,流入进来,传统少数民族,以及部落文化被汉化这回事儿,绝不是危言耸听,而它已经在实实切切的发生了。
在保护和改变之间,应当对传统文化有一个好的衡量。陶慧珍认为,傣族传统佛文化和她现在所做的义务教育,一点也不冲突。以她自己的角度来感受,她倒很希望看见佛寺再现曾经金光巍然的模样。
“阿哥哟…………”
有人在竹楼外的街上开嗓了,声音宛如从深谷里凭空而来。在小村庄里回荡不息,宛如天籁。
那一声“哟”,音域轻而易举的连跳两个高八度,触及到了C3音,陶慧珍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望尘莫及的。
她接触过各种乐器的伴奏,人声伴奏也有过直观接触,懂一些乐理知识。她除了在舞蹈上小有成绩外,音域却是极低的。C3音再给她降一个八度,她也不敢说能够随便驾驭,除非是用假声来唱。可在傣乡之中,凭借陶慧珍一年多的接触和了解,在这里无论男女,或是孩童,哪怕老人。好像都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音域都很宽广,开嗓便是高音区起唱。刀晓彤也不例外,她的嗓子像竹笛一样干净。陶慧珍听她开过嗓,也能将高音的真声唱到C3,并且脸都不红。
傣乡人天生便是有着能歌善舞的天赋,对歌舞能极富热情。刀晓彤在听到竹楼下傣乡女子的开嗓后,她便有些按捺不住了。陶慧珍看到她在心里默念着节拍,头一点一点的。忽然,在某一个拍子上,一道能穿透耳膜的亮嗓从她嘴中迸发出来,音色之高,犹如疾风穿透芭蕉叶带来的细鸣。与之楼下的女子的唱腔,产生了共鸣。二人隔空对唱起来。
看到两个人一个在竹楼上,一个在竹楼下,目光交替,表情灵动而专注的高声对歌。陶慧珍的耳畔被高音一声声震撼着,她不得不露出很佩服的神色。以她的感受,两个人绝不是全凭兴致,在不算专业的歌声里,也有许多细腻的部分是需要反复练习才能达到的效果,可见傣歌也应该有着既定的谱子。
该对唱歌曲在唱了几分钟后停了下来,二人的脸上洋溢着欢笑。陶慧珍对刀晓彤表示,晚上点起篝火后,大茶村的人几乎都会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大茶村小学的孩子们也会来玩,她有想法让刀晓彤为她人声伴奏,给孩子们跳一支舞助兴。
刀晓彤知道陶慧珍人家是职业舞蹈演员,而她是非职业型的歌手。也只就在傣乡中毫无章法的唱一唱,即大感荣幸的应了下来。
陶慧珍的民族舞底蕴一般。她想给自己的学生们跳古典舞,使他们领略中国舞(古典舞)的灵魂和意义所在,古典舞的形神劲律,不只是在“舞”本身,也在传达至高无上的精神境界。坚持不懈,持之以恒、超越自我。这是一个舞者必备的素养。而在“舞”本身之外的主题上,还有言传身教的作用。
古典舞的伴奏,多以古筝竹笛,箫琵琶、鼓……等演奏。这次陶慧珍却找到了刀晓彤,就让她唱傣乡的调子,以人声开腔,而她可以即兴伴舞。她想,虽舞的是古典舞,伴奏可是传统民族乐啊,身为傣乡的孩子们能够更容易接纳。而现实也是,古典舞和民族舞有很多异曲同工之处。
大茶村摆了很多桌宴席,村民们把自家制作的美食拿到宴席上与大家分享。吃完了宴席时间已是傍晚,太阳一落山,篝火燃起。整个村庄继续庆祝关门节。
陶慧珍坐在烈焰熊熊的篝火旁边,她的影子也是在篝火旁跳跃,她穿的傣乡女子传统服饰,被火烤的发烫。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夜晚九时,人们庆祝关门节的热情仍然没有减退。这对一直以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傣乡人而言,是极少见的隆重场景。
象脚鼓的敲打一直没有停息,遥相呼应间,处在几里路之外的其他村寨,好像也热闹非凡。关门节不愧是整个傣族人,乃至部分布朗族,德昂族、佤族等少数民族的全民盛事。
在象脚鼓的节奏下,陶慧珍的肩头和脖颈,也缓缓的摇摆起来,完全不由自主。
在陶慧珍周围,几名傣乡男子跳起了傣族传统雄孔雀舞,他们做出雄孔雀在林间嬉戏,啄食和飞舞的动作。与一些傣乡女子的即兴舞蹈,对阵表演。令陶慧珍惊讶的是,他们能够把几种节奏不同的舞蹈,融汇到一起,互相传达感情。以舞的形式互动交流。
在他们的舞蹈之中,少了很多专业性的元素,既没有严格的节奏,也无独具一格的形神劲律姿。他们更注重的是感情的交流与寄放,是那种不经打磨的不羁与豪迈。不过从慧珍的专业角度评判,舞蹈有两个概念,一个是表演给他人看的,另一个就是跳给自我感观的。她更希望看到民间传统舞蹈的成长,从自我陶醉到给她人欣赏。在保留浓厚的传统和情感交流的同时,也有着跟下午刀晓彤开嗓时所表现出的一样的,略专业性的东西。这样的话,即便只是傣乡人用来自我庆祝的舞蹈,它在经过提炼后,也可以走上大众的舞台。
被更多的人观赏到,有时未必是坏事。它会损失一部分原汁原味,却能通过这种方式,让更多的人知道传统民族舞蹈形式,这更利于流传千古。
“陶老师,娃们都在等你跳舞呢。”刀晓彤脸颊上被火光映的一片通亮。她打量着陶慧珍红润的脸颊说。
“再等等,还有几个没来,刀老师打算唱哪一首曲子?”陶慧珍将目光,从一条安静的村道深处,移到刀晓彤的嘴唇上。她不难想象,刀晓彤的拿手歌曲,只有那么三二首,主要是她记歌词的本事不太好。
“月光下的凤尾竹。”
果然是这一首……
“这首曲目针对性太强,不好伴舞的。要不你唱那个《花开了》,那个好。”
“陶老师让我唱我就唱咯!”
陶慧珍被突兀的“劈啪”火声吓了一跳,向后挪了挪身子,对刀晓彤开玩笑说:“刀老师的嗓子唱起来,才能弥补我拙劣的舞蹈动作呀。”
这时候,陶慧珍听到象脚鼓声中,传来音色更脆的鼓音,从众多的乐器里,它的声音脱颖而出。是阿亮在敲打自己制作而成的小象脚鼓。他终于还是把小象脚鼓制作了出来,只不过是赶在了今年的关门节上,比他预计的要晚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陶慧珍若有所思的望着阿亮在大人们的身影下,头裹头巾,拖着跳动的光影在奋力击鼓的样子,饶有几分成年人的气氛。
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见他了,他最近没有来学校听课。陶慧珍从地上爬起来,准备走过去和阿亮说上几句,哪怕仅仅是问问他现在究竟过得如何也好。当然,她更希望他能回来上课。起了身之后,陶慧珍的视线能够穿过一些个子矮小的人群了。她注意到,在阿亮的小象脚鼓之下,一个瘦小的女孩子背影在翩翩起舞!
他是在为她而伴奏。陶慧珍立即明白了这一事实。陶慧珍不熟悉她的背影。女孩子梳着一头乌黑的齐下巴短发,这与傣乡女孩儿习惯留长发,扎辫子,简直背道而驰。“额……”陶慧珍下意识的拨开重重人群,脚下竟然有几分惊慌了。她想要挤过去跟阿亮说上几句,直觉告诉她,阿亮的旷课,和短发女孩应该有一定的关联……
“陶老师,娃子们都到齐了!”刀晓彤扯住盲目之中的陶慧珍,她不明白陶慧珍在人群里挤什么呢。
“好。”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群穿梭在自己面前,火光无声的跳跃。陶慧珍拨不开他们,她在庆祝中仿佛被淹没了。阿亮渐渐地被彻底挡在了人群后方。这时人群还在拥挤。阿亮的身影彻底从陶慧珍的目光里逃离了。
陶慧珍只好走回来,确实能来的孩子已经来到了,他们坐在地上围成了一个小圈子,正在等自己的老师给他们表演舞蹈。
刀晓彤的声音依然像是疾风穿过芭蕉叶,激荡在夜空和火焰之中。陶慧珍很快进入了状态。她如同站在舞台上表演一样,丝毫没有因为观众的身份不同,舞台的简陋程度,而改变对舞蹈精神的敬畏感。
相较以往陶慧珍多数在舞台上表演动作激烈的主题而言,因刀晓彤的歌声清脆,节奏明快,唱的是《花开了》的含苞待放的意思。她这一次即兴跳了波澜不惊的“花朵悄然绽放”的主题。舞律婉转波动,从一个动作转换到另一个动作之间,采用的是渐变形式,像是水流一样,毫无声息的流淌而过。手舞足蹈的动作,全部以着划船荡桨、闲庭信步的悠闲温婉来完成。
她下盘收低,身体倒也形成了三道弯儿,手捏花型,身体向上舒展伸开。花朵慢慢的张开了。
陶慧珍的身体开度,令人惊叹的好。她像是随歌律动的机器,即便是即兴表演,每一个节奏她也能掌握的恰到好处,关节的变化时快时慢。目光,动作,感情,无一不是精益求精,带给人最大的观赏性的同时,调动着观众的情绪。能影响观众的情绪,这也是一个舞者引以为豪的地方。
一曲跳罢,小观众们热烈鼓掌。陶慧珍鞠躬谢幕,并且感谢现场协奏的刀晓彤好听又富有感情的歌声。
“舞台,真是应了那句话,心中若有舞台,那么到处都是舞台。”陶慧珍感喟的说。
学生们开始被家长带着回家,表针已经指向了夜晚十一点了。篝火渐渐的淡灭了,拥堵的人群向四周散去。一年一度的关门节庆祝,也该到此告一段落了。
这场篝火歌舞盛会,就是在大茶村小学门前办起来的。这里也是大茶村最宽阔的一处地带。人群转瞬间就走的一个都不剩了。留下一片还在冒着暗火的灰烬。要不是看着这灰烬,和残留在此的庆祝的余味,陶慧珍真的不敢确认,刚才有过那么热闹的聚会吗?
李老和刀晓彤,跟着陶慧珍一起收拾余下的狼藉。陶慧珍留到最后看着篝火彻底燃尽。大茶村小学的班长白俊茂已经读六年级的课程了。他主动留下来跟陶慧珍一起看篝火。陶慧珍把身上的最后一块猪油糖,当做对一直成绩优异的班长的特别鼓励,给了白俊茂。
她看到白俊茂把来之不易的糖果塞进口袋里,和他聊起了今后的打算。
因为白俊茂已经读六年级了,九月后,他应该读七年级(初一)的课程了。这样他和陶慧珍两个人,都将面对一次选择。假如白俊茂选择到县城中心小学的初中部读初中,陶慧珍会失去这个在班级里名列前茅的学生。但毫无疑问,去县城读书是最正确的道路。另外一种情况同样如现实一样摆在面前。白俊茂的家里很可能无法承受白俊茂到县城读书的费用,他依然要留下来的。而陶慧珍的支教课本也将增加到初一的课程,这于她而言,也是不小的难度,不过她从心而论,并未因为这种可能性的发生,而感到任何不快。相反,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希望能与孩子们尽可能的待久一些时间。
九月已经临近了。在陶慧珍问起白俊茂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表示从家里的角度来说,他应该留在大茶村小学。只是如此一来,陶慧珍一个人就要教一年级到七年级的所有课程,她会吃不消。要是到了艰难时刻,他也考虑过了第三个选择。
所谓的第三个选择,陶慧珍知道那会是什么。她不会让一个自己教的学生,想学而不能。打量白俊茂笑道:“那就留下来,就当从来只有这一条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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