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醉江南就朋客满座,皆是前来拜访杨孟君的文林士子。
方瑶为此也大感无奈,只能按吴冲所说,对楼下士子解释道:“杨公子昨夜宿醉未醒,今日不便见客,还请诸位明日再来。”
见方瑶亲自出面解释,就算没见到杨公子,但能一睹仙颜也是极好的。
有些士子担忧道:“方姑娘,可否能让我等探望一番,杨公子身体可无大恙?”
方瑶柔柔一笑,对众人施了一个万福道:“还请见谅,杨公子只是饮酒多了些,并没有大问题。”
更有心思者剔透者,也送上了一些养生的药品。
临近傍晚,崔府来人求见。
吴冲想了想道:“还是见一见比较好,毕竟昨晚的事情德馨先生肯定不知情。动用天芒司的后果,就是崔氏也承担不起!”
方瑶在这种事情上都是听吴冲的,包括杨孟君也是如此。一个第一次走出乡野,一个涉世未深初出茅庐。在为人处世上的经验上吴冲比两人不知道高了多少。
方瑶问明崔氏之人的来意后不仅大感意外。
原来这个崔府的人来此竟然是送礼的!作为曲水流觞的举办方,扬州大小家族皆参与其中,而这次曲水流觞的第一名的奖励便是一块方砚。本来杨孟君去参加曲水流觞也只是为了给自己解决麻烦,对这些也没去了解。
当方瑶把那个晶莹剔透暗蓝色的方砚拿上来的时候吴冲也是脸色古怪。除了这个砚台之外,还有一幅李太白当时于扬州城饮玉京酿后亲自所书的那副字帖。
吴冲把玩着方砚,眼中精光闪过,一言不发。
方瑶道:“据所来的崔氏之人所说,此砚名为“玉琉璃”。这个砚台是东海的一种珊瑚所造,用这个砚台磨出来的墨有种淡淡的异香。还说整个中原也就只此一块。”
吴冲嘿嘿一笑道:“估计那个德馨先生猜到了什么。不过这样也好,后面就没什么麻烦了,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伙把你掠走的黑衣人。”
吴冲话锋一转继续道:“至于这幅字画,留着吧,等到临安也能卖一些银子。”
方瑶点点头,继而看着依旧躺下床上昏睡不醒的少年,眼中满是自责担忧。
吴冲看着方瑶,目露沉思。轻叹一声道:“瑶儿,你是不是对我们来历也很好奇?”
方瑶明眸温柔,梨涡浅笑道:“没事的吴大哥,要是不方便透露就不用说了。”
吴冲哈哈一笑:“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孟君的身世有些特别,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方瑶面露疑惑的看着吴冲。
吴冲继续道:“你应该知道杨家吧?孟君就是杨家最后一位族人。”
方瑶微张着小嘴,一脸难以置信。此时才总算明白为什么在曲水流觞上一向淡然的少年为何频频怒斥崔良了。
三百年杨家谁人不知?方瑶小的时候每每听说书先生用感叹的语气说起杨家的时候就异常神往。谁家少女不爱英雄?
想不到一路同行的少年竟然就是杨家后人,方瑶心中小鹿般乱撞。转头盯着杨孟君苍白清秀的脸震惊不语。
昨天下午两个男人喝酒后吴冲问杨孟君哑谜一般的问题,就是在问杨孟君要不要把身世告诉方瑶。当时杨孟君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自己的身世问题是好是坏也说不准。担心以后给方瑶带来什么麻烦就不好了。
现在三人也是经历过两次死里逃生,所谓生死之交不过如此。那就不用再瞒着女子什么了,都是一家人。
接着吴冲又认真道:“不过瑶儿,这事儿千万不能泄露。昨天你也看到了,这世间敌视杨家的人依旧不少,要是孟君身世被揭露,所产生的麻烦可比昨晚的事情只大不小。我估摸着崔家派人来送礼也是如此,昨天在君子山的时候那德馨先生应该是猜到了什么。所以咱废了他家独苗他也只能忍了。”
说道这里,吴冲深思一会儿,接着说道:“杨家后人这身世也不全是祸事,谁都知道当今皇帝陛下当初就是被孟君他爷爷救下的,杨家不仅仅有从龙之功,更有救驾之劳。以前庙堂公卿容不下一个镇国公,征北大将军。可现在皇帝就未必容不下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孟君在这里出的事天芒司上报之后皇帝肯定要派人暗查孟君身世。如果陛下念情,崔家将如何?”
方瑶听不太懂,只知道杨孟君杨家后人的身份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宁死也不!
到了晚上,两人草草吃完小二送来的饭食。然后小二有请来了昨晚的那个郎中给杨孟君看了看。郎中进房门后看到吴冲竟然拎着酒壶一口一口的小酌着,不仅大感奇怪。这汉子伤势随没床上的少年那么严重,可也不轻啊。这才一天的功夫就直接喝着了?
老郎中摇了摇头给杨孟君认真的把这脉。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收回手,对着小二道:“先给他换药,我看看伤口。”
由于吴冲还是不能乱动,给杨孟君解纱布的活只能让方瑶还有小二来。
看着少年布满伤痕的后背,方瑶心中羞涩与心悸担忧并存。
老郎中接着烛火眯着眼睛细细观察了一番杨孟君的伤口,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开口道:“没有进一步恶化,可谓不幸中的万幸,一条小命算是保住了,多加休养就行。”
方瑶吴冲齐齐长呼一口气。
吴冲眉开眼笑的道:“小二哥,你下楼再叫几个招牌菜,拿壶玉京酿上来。哈哈,喝两杯!”
郎中又重新开了服药方给方瑶,走之前撇了吴冲一眼淡淡道:“喝酒归喝酒,可不能做别的,你这伤势再干点啥,不说可就得跟这少年一样了。”说着还看了方瑶一眼。
待郎中走了以后,方瑶先是微怔,接着就红了一张脸。吴冲哈哈大笑,极为猥琐。
小二把酒菜端了上来看没自己什么事,就准备下楼睡觉。
吴冲向小二招招手道:“小哥先别走,来陪我再喝两杯,喝酒没人陪当真不过瘾。”
小二楞了楞道:“呃,这不太好吧?我只是个小杂役。”说着还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吴冲也被小二这模样逗笑了,说道:“能行,能行,反正这会儿楼下也没客人,先陪我喝俩。”
小二捏手捏脚的搬着椅子坐在床边,桌子也搬了过来。吴冲行动行动不便只能坐在床上。
方瑶轻轻的给两人各自倒了杯玉京酿就玉手托着香腮看着杨孟君怔怔出神。显然杨孟君杨家后人的消息依旧还没让方瑶回过味来。
佳人亲自倒酒,小二更加拘谨了。只是嘿嘿的笑着,也不说话。
吴冲拿起杯子跟小二碰了一个就一饮而尽,问道:“小哥在这里做工多久了?”
小二没敢那样豪饮,只是轻轻碰了一点,暗暗的品着这平时自己根本喝不起的酒。听吴冲问话,连忙道:“从十三岁那年到这里,已经十年了。”
吴冲道:“十年?小哥是哪里的人氏?”
小二眯着眼睛面露回忆道:“本是青州人氏,十三岁的时候家乡打仗嘛,就随着家里人南渡避难。后来在徐州一代跟亲人失散了,就只能一个人辗转到这扬州城。咱楼里掌柜也是好人呐,刚到这里的时候就收留了我,也教我做些活计,这一做就是十年。”
当年中原陆沉,北方居民很多都南渡避难,纷纷越过淮河来到富饶的江南道,想来这心性善良的小二也是如此。
吴冲感慨道:“乱世之中命比纸薄啊,来干一个。” 小二这次倒不拘谨了,拿起酒杯跟吴冲走一个。
吴冲道:“小哥可想过以后做些什么?”
小二自嘲道:“我能做些什么?酒楼掌柜的收留了我,那就是救命的恩情,用读书人的话来说这就是再造之恩!我也没读几天圣贤书,但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只要掌柜的不撵我走,我就一直在这里呗。”
吴冲不由的认真看了看小二。掂起筷子吃了一口佳肴,也不说话。
小二又说道:“咱掌柜的人也是真好。上个月他老家那边村里有个闺女在找婆家,村里人就找掌柜想让掌柜的给挑挑,看有没有好点的人家。掌柜的就把我介绍了过去,说我虽然就一个人,但不是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那闺女家里人也没反对,来信说下个月来城里看看。”
吴冲笑着比了个大拇指道:“可以啊小哥,这你比我强多了,三十多的人了还是个光身汉。”说罢还偷偷瞄了一眼方瑶。
小二也看到吴冲这个隐晦的眼神,暧昧一笑道:“那老哥哥可要加油了!”
吴冲笑到:“那必须,来,接着喝。”
又饮了一杯,小二的话渐渐多了起来。惆怅道:“唉,听俺掌柜的说,那闺女长的也还可以,心思也玲珑。说要是跟了咱,那是咱天大的福气。可俺就担心这以后要是成了,照顾不好人家该怎么办?”
吴冲尴尬道:“这我可不懂,还是得看你自己喽。不过有一点就是一定得对人家好!”
小二道:“这话没错!这几天啊,每次睡觉前就偷偷打开俺装碎银的那个小箱子,盘算着能在扬州城买一个多大的院子。俺一个人无拘无束的,住酒楼里也没事,要是有了家,总不能让人家闺女跟着我一起住这里吧?”
吴冲点点头道:“是啊,那可还能买个像样的小园?”
小二嘴角上扬,得意道:“买倒是买的起。这做工十年,平时吃住酒楼都管,每个月的工钱都屯着,现在也有小三十两碎银。”
吴冲想了想道:“三十两,还行吧,有个安身之所就好。”
小二道:“跟老哥您肯定是没办法比的,这一壶玉京酿就五两呢。”
吴冲哈哈笑道:“诶,管他那么多干嘛,喝就是了,不够了再去拿,咱不差钱。”
小二也不回答,一脸尬笑。
小二一脸憧憬道:“以后要是有了孩子,一定让他好好读书,砸锅卖铁也得让他读,等长大了不让他去做官,让他去边境杀敌报国。让敌国看看,咱大唐不止有杨家。”
吴冲猛的一拍床板,大喝一声“好”,兴许是动作幅度太大,扯动了伤口,顿时疼的龇牙咧嘴。
本来发呆的方瑶猛的一吓,拍了拍心口嗔怪的看了一眼吴冲道:“轻点,孟君也在床上呢。”
吴冲立马赔笑道:“好,好,轻点。”
小二不由的暗笑。
吴冲正色道:“就冲小哥你这志向,我吴冲说啥也得敬你一个。”说罢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小二也学着平时来楼里喝酒的读书人那般,双手握杯回敬一个。
小二接着又惆怅了:“就算成家了,俺这一点工钱养家糊口也够呛,虽说俺婚宴掌柜的要亲自出银子操办,不用自己花钱,可以后就不好说喽。”
吴冲沉吟了一声道:“小问题,不就是银子嘛。这两天也多亏了小哥照顾,待我们走时肯定要好好答谢一番。”
小二连忙摆手道:“别,别,照顾客人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老哥你要是这样的话,这酒我可就没脸喝了。”
吴冲笑道:“那成,咱多喝几个,这一桌子的菜还没吃完呢。”
小二眉开眼笑,平时哪里有这等口福?这次倒是主动举杯跟吴冲碰了一个。
当时杨孟君在洛阳紫月楼外问天问己。
其实杨正平让杨孟君守护的正是像小二这样的一群普通,而又执着的唐人。杨孟君久久无解的问题,答案就在这酒楼里,就在这普通的店小二心里。
天下又有几个洛阳总督之子,崔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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