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过后。

曙光温热。

云红烟的心是凉的，从头到脚凉透了。

——她不在楼无鱼的身边，楼无鱼还是会很开心。

——楼无鱼需不需要她？需要她做什么呢？他的身边已经有了那么多美丽的女人，每一个人都可以令他满足，不是吗？

云红烟仰望着天空，天空上出现了楼无鱼，像是画上去的。

——没有人能在天空作画，连吴道子都不能。

——只是一个人的希望和思想太大太强烈时会眼前会出现幻觉。

云红烟闭上眼睛，使劲摇头，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摆脱对楼无鱼这个天下第一负心汉的思念和梦魇。

——她真的想忘记楼无鱼吗？

——越想忘记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岂不是时时刻刻都会想起？

——只有在不在乎的时候才能真正的忘记，真正的解脱。

云红烟只是一时的失望，执拗，愤怒，还有不解。

“楼无鱼，好你个楼无鱼，有那么多女人陪着你，想必我也是多余的了。”

“这个不要脸的混蛋真的想学帝王那样，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不，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喜欢的女人虽然多得很，可也没见过要娶谁。”

“我就这样走了，他居然也没有出来追我，他难道是存心要气我？还是他不喜欢和我在一起？还是说他和那些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为什么要问我香玉楼和玉仙堂的事？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他难道是要和我爹娘作对，不想让我牵连其中？”

云红烟站在屋顶上，想过这些后几乎要发疯了，从小到大遇到什么烦恼后她能想到和第一时间做的就是摔东西，什么东西都摔，她也不会心疼，仿佛随着那一声声的破碎声她就可以重回平静——这样就和以毒攻毒是一个道理。

一连串的“咔嚓”声响起，是瓦片被云红烟踢下去，在街道上破碎的声音，瓦片七零八落，她的心还是没有得到升温，于是她踢下去的瓦片越来越多。云红烟的脚下功夫本就不弱，只用了一会儿，别人家的房顶都快被她给掀了。瓦片被她踢下只有一半后，她就透过房梁看到一对夫妻，这是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这也这对老夫妻的卧室，她们相互依偎着，还在熟睡。

按理说，人一旦年老后就不会有多少的睡意了，有的老人甚至半夜三更起床后就在无法入眠了，可他们还能在一片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中熟睡实在是令云红烟好奇又欣赏。

“我得都闹成这样了，他们还能睡得这般安详，我不佩服也不行了。”

突然“咚”的一声。

一个精瘦的老头子被他那壮实的妻子一脚踹下了床。

云红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忽然觉得这可能会暴露自己，赶紧捂住了嘴巴，不过还是在笑。

老头子从地上爬起，对着妻子怒道：“你个老太婆，要做什么？谋杀亲夫？”

老太婆也怒吼道：“你个老家伙，没听见房顶上有动静啊！你还不出去瞧瞧，看看是哪家的野猫又来偷嘴。”她的声音比气势老头子要高出两倍。

老头子不由自主地望上房梁，他没看到有猫，只有一张美丽动人的笑脸，老头子惊讶之余脸上枯黄的肌肉也笑了起来，竟然没有发现他家的瓦片一大半都凭空消失了。等到老太婆翻身起来也望着房顶时，云红烟就像一道烟雾似的飘走了，这时吸引这对夫妻目光的是一锭二十两的银子。

茶在茶碗里，云红烟还在七安城里，并没有像那老头子所想的那样回到天上去了。

——天上人间，何处不可欢？

——“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茶很烫，云红烟一只手捂住茶要，另一只手托着香腮。

“那个臭家伙要是在正午之前不来找我我就永生永世不再见他，我说到做到，只愿他不要后悔失去我。”

云红烟哼了一声，又拍了下桌子，叫来了一桌子菜。

菜很快就端上了桌。

因为这家店是全七安城最大的，也是开门事间最早的。

这也是天海山庄的产业之一。

烤方， 水晶肴蹄、 清炖蟹粉狮子头、 金陵丸子、 白汁圆菜、 黄泥煨鸡、 清炖鸡孚、 金陵板鸭 、金香饼 、鸡汤煮干丝、 肉酿生麸 、凤尾虾、 三套鸭 、无锡肉骨头、 陆稿荐酱猪头肉 、沛县狗肉。

这些菜是这家店厨师所有的拿手菜。

这些菜里面没有一样是云红烟爱吃的，她吃东西也从来不管自己是不是爱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饭菜本就是用来填饱肚子的，除此之外云红烟想不到这些东西还能带给她些什么。

她还让店里的掌柜和伙计全都坐下来，每一张桌子上都要上满菜，还要让他们发出声音，越大越好，吵的越凶越好，这样她才不会感到失落和孤独，还有多年来的寂寞。

——可怕的寂寞，比寂寞可怕的是没有希望，比没有希望更可怕的是死亡。

——要在孤独寂寞中死去该是何等的痛苦。

正午已经到了，茶也凉透了。

——楼无鱼没有来，不是他找不到云红烟，是根本没有找过云红烟，即使知道了云红烟在哪里，他会来吗？

店里的伙计们吵闹的很卖力，却不敢看云红烟一眼，他们知道这位三小姐的脾气。

“听说她动不动就要打人，而且是打脸，不把那个人的脸打肿她不会罢休。”

“她只打男人？”

“只打男人。”

这些话云红烟当然听到了，她现在没有心情去打人，反倒是想给自己两巴掌。

——我还在这里痴心妄想什么？在他的心里最重要的是水小春，是他的好朋友，我爹差点没把水小春给杀了，他又怎么会心疼我，关心我？

一碗凉茶入肚，透彻心扉，云红烟像是突然悟出了什么，又像是陷入了虚无缥缈中，云深不知处。

“我为什么要等他等他来找我？我是天海山庄三小姐，江湖上有多少豪门世家的公子都想来巴结我还不成，我为什么还要这样死乞白赖的来找他？他哪里好了？”

“他好色，长的也不是最好看，武功也不是最高，有时候笨的就像是个榆木脑袋，我也不知他父母是谁，就连他真名是不是楼无鱼我都不确定，他到底有什么好？”

——楼无鱼没什么好的，可云红烟就是爱上了他。

——爱本身就是一个模糊的定义，云红烟对楼无鱼的爱是等待，是占有，也是牺牲，她牺牲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然而当她做出牺牲后，她又能得到什么？

——牺牲不为了得到，为了得到的牺牲也不是真的牺牲，而是交易。就像是拿钱买东西一样的交易。

“啪啪”

云红烟当真就给了自己两巴掌，打得很响亮，像是这张脸不是自己的，也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她麻木了，在失望和痛心中麻木了，她美丽的眼睛里也空空洞洞的，又黑又冷。

——又谁能体会到她的痛苦和无助？

香，满屋子的酒香，不断地诱人愁思。

云红烟往茶碗里倒了新水。

和楼无鱼没有见面的这些年里，她没有喝过酒，她认为酒会让她愁更愁，女人要是愁肠满肚那是势必会老得更快，她不能老下去，等到和楼无鱼重逢后再老也不迟。

可她还是老了，明显的老了，岁月不饶人，特别是不会饶过女人。

她现在即使是再怎么想喝酒也不能喝，那只会老得更快。

茶色清绿，只是人老珠黄日子马上就要来到。

“何苦我要这样等下去，我应该去找他，无论如何我总该去打他一顿出气的。”

云红烟做出了决定是会马上执行的。她绝对不会扭扭捏捏，前前后后的拿不定主意，她要比很多男人雷厉风行。

冷清的客栈，娇花似玉的姑娘。

黑蝴蝶，上官琴，柳还玉，水小秋，她们的嘴巴都张开了，她们的脸上同时浮现了惊讶和疑惑。

水小秋嘴巴张的最大，要说话的人嘴巴自然会张的比别人大。

水小秋道：“你怎么……”

语声停顿，因为云红烟不理她，也没有看她，直接上了楼。

客栈不是水小秋家开的，她想阻止云红烟也找不到理由。

黑蝴蝶是个局外人，至少她是以这个身份在她们之间自居，她笑道：“这个姐姐好奇怪。”

柳还玉昨晚醉的一塌糊涂，什么都不不知道，她叹道：“这该不会是楼无鱼的仇家找上门了吧。”

水小秋狡猾的一笑，道：“不是仇家，是冤家，冤家路窄，恶鬼缠身。”

柳还玉的酒意还未全消，水小秋说的什么她也没听懂，接着睡下了。

上官琴也强迫自己睡下，她什么也做不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黑蝴蝶微笑道：“千古风流人物都是一个样子。”

水小秋冷笑。是在笑云红烟？笑楼无鱼？还是黑蝴蝶？

——水小秋不会笑话自己，无论她做了什么笑破人的肚子的事来，她都不会笑自己。

云红烟抓住了店小儿的衣襟，厉声道：“那个男人住在哪间房？”

店小二像个木头人似的怔了半天，他长着一张老老实实的脸，眼窝很深，云红烟第一次见到眼窝这么深的人，近看下会给人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就是有这种特殊的力量，云红烟还没得到她想要的，就放开了手。

店小二向她恭恭敬敬地躬身，道：“小店只有这几位客官，他们的房间一上楼就是，那位大爷的房间在第天字二号。”他的语气也平平淡淡的，还有些要死不活。

——过着这种平凡日子的人都是这样说话的？

——不是。不是所有都是。

——那怎样的日子才算过得不平凡呢？

天字二号房里没有楼无鱼。

忽然楼下有一句话传上来：“那个男人在我房间里呢！”说话的是水小秋。

云红烟哪知道她是哪间房，她心想：“小丫头片子，还想刺激我？看我今天不把你们的这位楼大哥打成猪头。”

天字三号的门也开了，没有人。

接着是最前面的天字一号，云红烟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楼无鱼，是一把刀，漆黑发亮的刀柄，用蓝布包裹的刀鞘，陌生而可怕的一把刀，一个她不想面对，也从来没有想过面对过的人——水小春。

水小春的衣服很脏，很破。

他坐的很端正，像一座山。

他一身的酒气未散，面前却是一杯茶，很浓很浓的茶，像是树叶的汁液。

云红烟扶着门框，怔住了，瞳孔都似已收缩。

“他怎么也在这里？”

“楼无鱼在这里，那么他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值得去想的事。”

云红烟扶着门框的手抓得牢牢的，生怕一松手就会掉下一楼似的。

水小春喝了一口茶，慢慢转过头，柔声道：“姑娘，请进。”

云红烟没有想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会用这么柔和善意的语气和她讲话。他也没想到水小春长的一点也不比楼无鱼难看，只是额头有道疤，是剑伤，能够伤水小春的人不多，伤疤也很老旧，她确定这是多年前的那一战云南峰给他留下的。想到这里她害怕了，因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在三十年后的一次中秋节，水小春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你以前好像有一段时间是对我有所畏惧的，为什么？”

这个问题云红烟默然半晌也回答不了，幸好水小春自己帮她回答了，水小春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记性一向不好，都忘了吧！”

——遗忘，不经意间人就会忘记很多东西，包括爱恨情仇。

水小春没有第二句话说出来，喝下第二楼茶。他喝茶的时候和喝酒时是一样的，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无奈，一样的疲倦。

——人世间谁能没有痛苦，那谁就是神。

——可惜世上没有神，只有普普通通的人，只有经历不完，看不完的人世沧桑，世道轮回。

水小春的刀送过很多人下阴曹地府，当他与刀合二为一时他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