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客栈的生意无疑是冷清极了，几个货商打扮的人吃完一桌酒菜后结账走后，店小二能见到的客人只有水小秋，柳还玉和上官琴。

她们每个人面前都放上了一坛酒，拍掉泥封，刺鼻的酒味几乎要把她们的眼泪呛出来，是最烈最醉人的烧刀子。

这种连客人都没有几个的店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酒，可只要是能灌满她们空虚的心她们就满足了。

空虚是可怕的，比毒蛇还可怕。

空虚的女人是可怜的，空虚到了极点时她们就会做出一些平常人不敢做的事情来。

——疯狂。

女人一旦忧愁伤感失望，喝起酒来也不会比水小春逊色多少。

——女人一旦狠毒起来也会比男人还要绝情，男人往往上害女人，女人受不了就会加倍的奉还给男人。

喝的最快，最多的，不是柳还玉还能有谁。

上官琴喝的最慢也喝的最少，水小秋居中。

水小秋的屁股下面坐着一个蓝布包袱，做工精致的衣线从缝中露出。

上官琴几次想开口劝柳还玉和水小秋，她心想：“她们大概此时也是听不得劝的，我若是相劝说不定还会把我的事说一通出来，那可就遭了。”

柳还玉的酒量了得，水小秋见后也心想：“她要是做我嫂嫂可要比那冯玲儿强的多，只可惜了。”

柳还玉半坛酒下肚后，才醉醺醺地说道：“他怎么会不记得我，是我长的不好看吗？”

水小秋情不自禁地握住柳还玉的手，摇了摇，缓缓道：“我哥那个人记性本就不好，很何况喝酒之后，他是很难能记住醉了的时候发生过的事。”

上官琴也连忙道：“是呀，水大哥他就是那样的，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柳还玉心想：“我要是喝下酒后不记得他该有多好。”

上官琴停她们说的是水小春，她自己心里想的是楼无鱼。

她失声道：“楼大哥去了哪里？”

水小秋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门口就有清脆的声音响起：“你的楼大哥难道不是在你的心里吗？”

这是一个年纪比水小秋大但绝不比任何人难看的女人。女的年纪是很难掩饰的，更何况她根本没有用掩饰的手段。

她穿着冰蓝色沙袍，亭亭玉立，神采飞扬，可苍老个憔悴不会因为她的神采而消失。

上官琴听后害羞地又好奇，只看了那女子一眼，就埋头倒了一杯酒，酒杯空得很快，她喝得很急。

水小秋认出了这个女人，是云红烟。

她楞了会儿，黛眉浅皱，喃喃道：“你……你怎么来了？”

云红烟一眼扫过时，发现这三个女孩一个个地都是生的无比俊俏，她们又知道楼无鱼，一时间心生嫉妒，可她不会把这种会被其他女人看不起的情绪表现出来。

云红烟问傲然道：“你认识我？那楼无鱼去哪了？”她的语气像是再问自己家的下人一样。

上官琴看着云红烟问起了楼无鱼，不禁心头一震，脱口而出道：“你是谁呀，找他做什么？”

水小秋道：“云红烟，你要是不想让楼大哥多活几年就别来找她了！”

上官琴也是知道云红烟这个人的，她的心里也泛出了酸意，坐在她对面的柳还玉早已是醉眼朦胧，她心想：“我也还是逃不了了吗？”于是她也开始像柳还玉那般喝酒。

云红烟尖叫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水小秋道：“你再不嫁人，你爹他是不会放过楼大哥的，你明白吗？”

云红烟嘴唇刚一动，还没有发出身声音，就突然怔住了。

她眼睛里先是喜悦，后是疑惑，再然后是愤怒。

并不是因为水小秋的话，而是她看到了楼无鱼和水小春走下楼梯，最让她发怔的，是他们身后的黑蝴蝶。

黑蝴蝶比她要年轻，又比水小秋她们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和魅力。

上官琴和水小秋见到后的表情和云红烟相差无几，表情里的内容之深，之广，之复杂不是言语能表达的了的。

楼无鱼朗声笑道：“美人美酒，此情此景实在是少见得很。”

水小春看一眼柳还玉，柳还玉也像雾里看花似的瞧他了一眼，然后她就醉倒了。

云红烟怒而不发，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嗫嚅道：“你很喜欢这么多女人围着你一个男人转吗？”

楼无鱼笑道：“如果真是那样，我当然求之不得了。”

云红烟冷笑道：“那好，人已经够多的了，我走！”他真的就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时回顾一眼，那一眼里除了怨恨还能有什么？

之后她便头也不回地纵身掠走。

水小春盯着楼无鱼，疑惑道：“你怎么不去追她。”

楼无鱼只是苦笑，笑中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

——要来则来，要走即走，何必阻拦？

——骗谁都可以，千万不要骗自己，不要骗自己不想骗的人。

楼无鱼身边的女人够多了，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他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不是猛虎，不是野狼。

上官琴的眼角湿润了，含情脉脉，好似看着荒芜的大地上没有丝毫希望的无限悲凉凄惨。

水小秋冷嘲热讽道：“楼大公子是真可以，又骗来了一个，怪不得别人走了，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原来是另有新欢了。”

水小春笑道：“丫头这回说的没错，但是你怎么知道他带回来的就这一个。”

上官琴默不作声，也不去看楼无鱼，盯着酒发怔。

水小秋幽幽道：“不会被窝里海藏了一个吧。”

水小春大笑道：“真不愧是我的好妹妹，一说就准，算命都没有你这么准。”

水小秋急得跺脚，站起来拿起酒坛就往楼无鱼身上摔，水小春向前划七尺，接住酒坛，哪知道里面没有酒。

水小秋起身时包袱也落到地上，楼无鱼捡起后，随手一翻，衣衫是他最喜欢的款式和面料，下面还有一件女装，想必是给冯玲儿的。

……

无声的哀伤人人都会有的，有人说人到了最悲痛时是不会流泪的，因为最悲痛时人已经绝望了。

水小秋和上官琴都没有绝望，所以她们落了泪，只是没有哭出来，把泪和酒一起喝进了肚子里，她们醉倒后楼无鱼坐在上官琴旁边，水小秋旁边是水小春。黑蝴蝶也坐在林还玉身边，只说了一句话：“楼公子身边的女孩子个个不同凡响，也难怪公子你落下个风流名声。”

楼无鱼过了很久，等到她醉的晕乎乎时才也回她一句：“你也是不同凡响。”

更鼓响时，已是三更了。

七月十四。

宜安葬，祭奠，修坟。

忌祈福，放水，盖屋。

黎明。

楼无鱼端坐，其余五人皆醉酒入眠。

昨夜他没有喝一滴酒。

他不想喝酒，也不能喝酒。

他走上水小秋房间，换下了衣衫，又去了自己的房间，还没有走到门口就闻到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腥味夹杂着淡淡的奇香。

奇香自然是冯玲儿身上那种，楼无鱼开门见到了她，她身穿一件玄衫劲装，翘首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和楼无鱼木然相望。

一血滴落在地，地上已有一个小血湖，床沿有一颗让人心碎血珠，摇摇欲坠。

楼无鱼轻阖眼帘。

——床上的小妖精不见了，只有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

冯玲儿冷冷道：“她死了，你救不了她。”

楼无鱼沉声道：“可你救得了你自己吗？”

冯玲儿道：“你以为是我杀了她？”

楼无鱼冷笑道：“不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冯玲儿道：“我一来她的头就不见了。”

楼无鱼怔了一下，缓缓道：“你们究竟还想怎么样，还要杀多少人才够。”

冯玲儿冷冷道：“不是我想怎么样，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女人，像我这种女人是无法决定自己去做什么，杀谁，亲近谁的，你不觉得我很可怜？”

楼无鱼道：“你样说，是想告诉我什么？”

冯玲儿道：“所有奉命来刺杀你的都是可怜人，你承不承认？”

楼无鱼叹道：“可怜的人，被她们杀的人就不可怜，不无辜吗？”

冯玲儿道：“不管你怎么想，玉仙堂上下所有人都会为你而死。”

楼无鱼苦笑道：“杀了你们所有人，云南峰他岂不是在消弱自己的力量。”

冯玲儿道：“一个人为了他自己的命有什么不可以抛弃？”

楼无鱼道：“谁能威胁得了他的性命。”

冯玲儿冷笑道：“你！”

楼无鱼苦笑道：“你高看了我。”

冯玲儿道：“你虽然不会杀他，但有人想要借用他来杀你，要是杀不了你，他就得被别人杀。”

楼无鱼轩眉道：“是谁？”

冯玲儿道：“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最神秘的，隐藏在黑暗最深处的火月阁。”

楼无鱼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冯玲儿道：“那天我恰好要回天海山庄去，晚上的月光很好，可我进门后就看到一个身披黑袍的人站在那里不动，我知道他不会是山庄的人，我就对那人攻出一掌，他反身与我对掌时我只觉得内力完全无法使出，被他的内力堵进了丹田，他只是稍微的用力，我人就飞了出去，再看那人时，那人的脸上戴着一诡异面具，那面具也看不出是铁是铜还是钢，在那么美的月光下竟有说不出的神秘和可怖。庄主问他是何人时，那人自称是火月阁的信使，说是在在七月十五之内杀了你，不然火月阁就要血洗天海山庄。”

楼无鱼心里笑道：“云南峰也会惧怕火月阁。”可嘴里却问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等着我告诉我这些？”

冯玲儿道：“天海山庄里有家仆一百多人，每个人都会杀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来杀你的只有我们玉仙堂的人？”

楼无鱼道：“莫不是因为你们全是女人？”

冯玲儿笑道：“聪明，如果要让一个男人接近你，再来杀你，他还不如直接自杀。”

“然而现在我让你们失望了，”楼无鱼笑道：“你来总不会是劝我自杀的吧。”

冯玲儿道：“我还没有那么傻，你也看到了因为你而死的三个人，你既然不希望这么多人死，就只有一种办法了。”

楼无鱼目光闪动道：“你是说云南峰来不是为了杀我，而是想和我一起联手对抗火月阁？”

冯玲儿道：“有了你和水小春，再加上天海山庄对付火月阁你以为我们能有几分胜算？”

楼无鱼道：“火月阁不过是传说而已，你们庄主就真的相信火月阁有能覆灭天海山庄的能力？”

冯玲儿道：“火月阁就和神一样，可信可不信，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是不信后果是巨大的，谁也不想冒这个险。”

楼无鱼笑道：“我倒是知道火月阁的阁主是谁，你想不想听？”

冯玲儿冷笑道：“你说的是龙树镇上的原铁枫？”

楼无鱼苦笑道：“这个你也知道。”

冯玲儿道：“我是玉仙堂堂主，在天海山庄还是有些地位，这些事我知晓并不奇怪。原铁枫和云庄主是什么关系，你怕是不知道，我们庄主夫人和原铁枫的夫人是亲生姐妹，庄主在少年时就向原铁枫学过剑法，他们两人情同手足，即使现在原铁枫的夫人不在了，关乎天海山庄满门性命的事他也是要管的。所以庄主请他假扮火月阁阁主，好把你引去龙树镇，想不到非但没能杀掉你，反倒是让原铁枫对你心生怜才之意，他不想杀你了，于是就只好再把你们引来七安城。”

楼无鱼听到冯玲儿说原铁枫和云南峰之间还有这样的一层关系时心里就好像是被敲打似的。但江湖恩怨本就错综复杂，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等到冯玲儿说不下去时，他才动容道：“那又是谁去告诉水小秋和上官琴我在这里的。”

冯玲儿道：“那也是原铁枫的人，本想着可以利用你那两个妹妹，但是她们武功出乎我们的意料，而且我们连她们什么时候上岸的都不知道。”

楼无鱼暗自发笑：“看来琴儿和小水上岸之前就易容了。”

冯玲儿笑道：“我想你为了三小姐也会同意和庄主合作的是吗？”

楼无鱼喃喃道：“当然可以。”

冯玲儿从他面前走过，用被子把尸体裹住，道：“我的性命现在就全交给你了。”

她身形一展，掠出窗去。

楼无鱼感到惊奇，心里琢磨：“她带走尸体做什么？”

“难道是害怕我在尸体发现什么？”

“原铁枫和云南峰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真像她说的那样，为什么小水和云南峰决战那天原武阳会出现救走小水？”

“还有神女峰，神女峰怎么也会牵扯到火月阁的事，难道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楼无鱼一连问了自己四个问题，这些问题就像是隐藏在一个山洞里的秘密，不进去查看的话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水小春也一直在门口，什么都听到了，最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冯玲儿的背影，黎明的曙光在背影离去后来临。

水小春走进来，淡然道：“你信她说的？”

楼无鱼微笑道：“我不知道，不过和云南峰见面后就能知道真假了。”

水小春冷笑道：“火月阁的人和你难不成有什么深仇大恨？”

楼无鱼笑道：“我和云南峰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是吗？”

水小春道：“你欺负了别人的女儿还敢说没什么深仇大恨？”

“也许是我自己没有女儿的原因。”楼无鱼淡淡一笑道：“那柳还玉呢？”

水小春愕然道：“她怎么了？”

楼无鱼笑道：“她好歹也是个名门千金，你不喜欢她？”

水小春苦笑道：“喜欢不喜欢，我也不知道。”

楼无鱼叹道：“你呀，你可别辜负了别人的一番心意。”

水小春道：“那你呢？你都不知道辜负了多少人了。”

楼无鱼吐出一口气，道：“我又不是什么好人，你干嘛学我。”

“你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就好。”水小春叹息道：“其实我也不是好人，我们都不是好人，好人现在应该躺在床上睡觉。”

楼无鱼苦笑道：“我今天的确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水小春道：“大白天睡觉会做噩梦。”

楼无鱼笑道：“有你在我的身边，我还怕噩梦吗？”

水小春仰天大笑，眼睛里发出了光，道：“我是个恶鬼，噩梦都怕我。”

楼无鱼同意。

——不睡觉的人哪里能和别人去正面交锋。

——这样不是去送死的吗？

——白白送死的人岂非很愚蠢？

——楼无鱼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

楼无鱼眨了下眼睛才发现他的眼皮很重，眼睛里很干燥，难受极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困得不行了，倒头就睡根本不是问题。

楼无鱼心里想：“别人在以逸待劳，自己却已经是几天没有睡觉了，如果要是在不休息，简直是要比和别人打架前先把自己的一只手砍下来还要笨，还要没道理。无论如何都要先去饱饱地美美地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