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人(6)

夜。

天色还没有黑透,楼无鱼只能看到“杨婷婷”的线条优美的轮廓。

人。

段家八鬼神色凝重,马头齐向楼无鱼,在面对楼无鱼“后人”时,他们必须要小心谨慎,他们已经看过楼无鱼出手,实在太快,快得如同鬼魅,形影不留。他们只有保持时时刻刻的警惕才能有“活命”的机会。

楼无鱼当然不会要他们的命。

段老八道:“公子你……”

段老八话也只说一半,一半就够了。

楼无鱼笑道:“我没想怎么样,只是现在天都已经黑了,就算是想看这位姑娘和我家侄女比试一番,我也是看不清楚的。”

段老大抬头望天,道:“原先以为今日入夜就能到七安城,没想到遇上了公子,这才……唉,还是怪咱们兄弟不好。”

楼无鱼道:“你们入夜便想到达七安城?”

段老八道:“正是。”

楼无鱼道:“那为何刚才你们的马就像是在散步一样。”

段老大道:“公子想必知道这里是天海山庄的地盘。”

楼无鱼笑道:“这个自然知道。”

段老大叹息道:“正是因为在天海山庄的地盘上,我们才走的慢了些。”

楼无鱼目光闪动道:“难道你们还怕天海山庄打劫你们?”

段老大苦笑道:“那还不至于……我们……”

这次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是看到“杨婷婷”对他摇头。

“杨婷婷”道:“你觉得天海山庄会不会在我身上动心思呢?”

水小秋笑道:“你?你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云南峰看上眼的?”

“杨婷婷”道:“那可就多了,我的耳朵,我的鼻子,我的手,我的腿……我整个人他都看得上眼!”

楼无鱼冷冷道:“你究竟是谁?”楼无鱼问完后就后悔了,不过这样的一个姑娘实在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杨婷婷”道:“公子你已经问过我太多次了,明明知道我是谁,干嘛还要这样问?”

楼无鱼不想再和她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赶紧改了话题:“你们现在可还要走?”

“杨婷婷”道:“我的马车都没有了,你叫我怎么走?”

楼无鱼道:“马车没有了,不也多出了一匹马吗?”

“杨婷婷”忍不住回头望望马车,小个子也给她招手,道:“姑娘,上马吧。”

段老大道:“是啊,现在走的话,两个时辰就能到七安城。”段家八鬼提起了缰绳,按耐不住了。和楼无鱼在在一起,他们是觉得危险的,聪明人都知道要避灾躲险。

楼无鱼笑道:“你们现在不怕这里是天海山庄的地盘了?”

段老大环望周围,周围除了树林,就是这家茶铺和他们要走的官道。

树林稀疏,晚风习习,风吹叶摇,夜已渐渐凉爽。

段老踌躇不定,问道:“姑娘你看我们走是不走?”

“杨婷婷”道:“走什么,我坐马车也累了,在这茶铺里休息一夜,明日赶路。”

她的话很有用,很有效。

九匹马被栓在茶铺门口的三颗树上。小个子卸下了马车后就去找草料了,荒郊野外的想找点草料不是易事,就算是等了他一个时辰了,马也没有吃上一根草。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段家的七只鬼围着“杨婷婷”挤着坐在一张桌子上,夏夜里他们竟然不怕热。

人怎么可能不怕热,过了一会儿人堆里就鼓噪起来了。

“老七怎么还没有回来?”

“也许走得远了些,再等等。”

“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要不我出去找找?”

段老大断然喝道:“不行,谁也别出去,等着。”

水小秋和楼无鱼坐在他们对面,可没有谁去看他们一眼。

这时水小秋忍不住捂着嘴偷笑,道:“你看,还是做老大的好。”

楼无鱼道:“怎么个好法?”

水小秋道:“做老大,别人都得听他的。”

楼无鱼道:“你也喜欢做老大?”

水小秋摇头道:“不喜欢,做老大又要操心,又要受累,我是个懒人我可做不来。”

楼无鱼笑了笑。

水小秋眼睛里发出了光,接着转换了话题,道:“你说天海山庄和他们之间会有什么瓜葛?”

楼无鱼盯着“杨婷婷”,一笑道:“你说呢?”

水小秋笑道:“我只是知道他们的马很值钱,可是在天海山庄眼里这恐怕不算什么。”

楼无鱼道:“那就是人了。”

水小秋顺着楼无鱼眼神看过去,道:“人?你说的是她?”

楼无鱼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水小秋道:“你说废话!”

楼无鱼苦笑,道:“好侄女,你不该和我这个二叔发脾气的,小心我替你爹和你爷爷教训你。”

水小秋幽幽道:“哦?你要教训我?那可得小心你爹打断你的腿!”

楼无鱼喃喃道:“我骗了人,又害了自己哟。”

水小秋在看“杨婷婷”的脚,女人看女人的脚,楼无鱼是第一次看到:“你看她脚做什么?”

水小秋瘪瘪嘴,道:“那你看我的脚做什么?”

楼无鱼不好意思,这就是个把柄,被捏在水小秋的手上。

楼无鱼道:“没有光,你看也没用的。”

水小秋道:“我知道。”

楼无鱼道:“那你还看什么?”

水小秋道:“她的脚很小,你没看出来?”

楼无鱼道:“嗯,是很小。”

水小秋道:“那她就不会是和杨婷婷她们一伙的。”

楼无鱼道:“不一定,她们是玉仙堂的人,没有人说过玉仙堂的人都不穿鞋子,也没有人说玉仙堂里的人都有一双她们那样的脚。”

水小秋道:“你要想知道她是不是玉仙堂的人,你可以马上就可以知道的。”

楼无鱼道:“什么意思?”

水小秋淡淡道:“你现在就去看她的脚底有没有梅花烙印,不就行了?”

楼无鱼道:“你哥告诉你的?”

水小秋点头。

楼无鱼苦笑,摇头,叹了口气。

水小秋冷冷道:“怎么,你不敢?你什么时候是个君子了?”

楼无鱼道:“我从来都不是君子,可是怎么能去随便看别人女孩子的脚底呢?”

水小秋道:“你还会不好意思?”

楼无鱼道:“会!”

水小秋道:“那你怎么好意思偷看我洗脚?”

楼无鱼心里早就想到水小秋会来这样一句话。

楼无鱼道:“因为你的脚好看,我胆子也才大了。”

水小秋道:“你是在害怕?”

楼无鱼道:“害怕什么?”

水小秋道:“害怕她的脚和杨婷婷的她们的一样,你怕吓着你?”

楼无鱼道:“几时脚都可以吓到我了?”

水小秋道:“那就是你喜欢上她了。”

楼无鱼道:“这又是你哪里来的结论?”

水小秋道:“你喜欢她,所以才会不好意思的!”

楼无鱼叹口气,道:“如果想知道她的脚长什么样子,等到天亮不就行了,不用着急的。”

水小秋道:“恐怕是你已经看出来了。”

楼无鱼苦笑道:“我看出了什么?”

水小秋道:“她的脚很小,不像杨婷婷的脚那样大,也不会太难看。”

楼无鱼道:“也许是。”

“杨婷婷”使劲拍了下桌子,厉声道:“怎么,你们喜欢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吗!”

楼无鱼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别人也一定听得清清楚楚的。

楼无鱼笑着起身,向“杨婷婷”作揖,道:“对不住姑娘了。”

水小秋冷冷道:“谁叫他的爹,我的爷爷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们才会这样无礼。”

楼无鱼有苦难言,不过他也很佩服水小秋的说辞。

“杨婷婷”道:“我如果要是见到楼无鱼,我一定会给他头上浇上点好东西。”

水小秋笑道:“什么好东西?”

“杨婷婷”道:“畜生的屎和尿!”

刀。刀一直都在他们手里,此时握得更紧了。

水小秋道:“好!”

段老大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段老八道:“对啊,姑娘非得要惹麻烦不可?”

“杨婷婷”恼羞成怒,霍地起身,指着楼无鱼的鼻子,恨恨道:“是他无耻!”

水小秋还要填油加火:“他很无耻的,他最无耻的一面你还没有见到呢!”

楼无鱼想要插话,可是已经听到“杨婷婷”嘤嘤地哭声了,他只好抱拳作揖赔不是:“在下冒犯,姑娘恕罪。”

楼无鱼在听到哭声的同时,也听到了一阵衣袂连风声从官道对面而来。

他来的并不快,因为他左手里提着一个人,右手拿了一杆银枪,他的眼睛也如同枪尖的寒光般冷酷,他穿着红装,像是黑夜里的厉鬼!

“大哥……鬼!”

“胡说,哪里是鬼!鬼不会拿杆银枪的”

“我怎么看他都像是个鬼!”

“这只鬼……他为什么要抓老七?”

楼无鱼笑道:“各位看到的不是鬼。”

段老大道:“公子认得他?”

楼无鱼道:“认得。”

“杨婷婷”这会儿闪身到段老八身后,蹲在桌下。

段老七被厉鬼丢在地上,挂在他身后的鬼头刀发出了“嘭嘭” 的闷响。另外七把鬼头刀冲向前去,围住了厉鬼。

段老大大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兄弟!”

厉鬼冷冷道:“他是你们兄弟?”

段老八厉声道:“是!”

厉鬼道:“你们兄弟挺多的。”

段老七从地上爬起来,也围了上去,他道:“不管你的事!”他因为羞愤声音已有些颤抖。

——一般人对比自己要强的总是心存畏惧的。

厉鬼冷笑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你们一共八个兄弟,你们是什么东西生的?”

段老八怒道:“你他娘的又是个什么东西生的?”

厉鬼道:“我?我是江南柳家生的。”

段加八鬼全怔住,段老大吞了口唾沫,盯着厉鬼手里的银枪,他喃喃道:“江南柳家?枪?难不成是银枪铁戟的柳家……”

厉鬼的笑声打断了他。

厉鬼道:“你还算是有点见识。”

段老八后退一步,道:“江南柳家的人为什么要和我们过不去?”

厉鬼道:“我如果要和你们过不去,你们现在至少死了一半。”

段老大道:“那你来做什么?”

厉鬼用枪尖指着段老七,淡淡道:“我只是让他给我带路。”

段老大道:“你也要来这茶铺?”

厉鬼不回答。

段老大又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厉鬼道:“我本来是来收尸体的。”

段老大沉声道:“那现在呢?”

厉鬼冷冷道:“现在要杀人。”

段老大道:“杀谁?”

楼无鱼笑道:“他是来杀我的。”

段家八鬼侧目看着楼无鱼。

段老大道:“既然是两位有事,我们便不打搅了。”

楼无鱼笑道:“好。”

段家八鬼在楼无鱼还在笑的时候就退到了一边,走得真快。

厉鬼忽然吐出一口气,道:“楼无鱼,我果然没猜错,你没那么容易死。”

水小秋也认出了这个厉鬼,他当然是柳南衣。

水小秋冷笑道:“不容易死,也不是你能杀死的。”

段家八鬼这时候听得有些糊涂,段老大立于马旁,道:“你说他是楼无鱼?”

楼无鱼笑了笑,不打算对段家八鬼说什么,他懒得去解释那么多,他微笑道:“柳公子,这这么希望在下死吗?”

柳南衣道:“你要是不死,我活着也没有意思。”

楼无鱼道:“我死不死,和阁下活得有没有意思有什么关系?”

柳南衣冷笑道:“你还跟我装糊涂,你不死,云红烟就不会嫁给我。”

楼无鱼道:“阁下可以想想,我要是死了,云红烟她会不会嫁给你。”

柳南衣道:“就是因为有你,云红烟才会断绝和我的婚约!”

楼无鱼道:“可是你杀不了我,我也不想死。”

柳南衣道:“今日不同。”

楼无鱼道:“哦?有什么不同?”

柳南衣道:“我睡了很长的一觉,还吃了一肚子肉。”

楼无鱼苦笑道:“我可什么都还没有吃,连喝下茶水都是有毒的。”

柳南衣话锋一转,道:“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们柳家银枪铁戟的来历?”

楼无鱼道:“我只知道阁下的祖上有以为名震边关的大将军,上战场时双手分别持一杆银枪和一把方天画戟,威风八面,无人能挡。”

柳南衣笑道:“你知道的不少。”

楼无鱼道:“可是阁下不像是会用方天画戟的人。”

柳南衣道:“哦?”

楼无鱼道:“阁下右手拿着这样的一杆银枪,不在三招内制敌,那就没有什么机会了,如果阁下用左手拿一把方天画戟,那你连一般的高手也杀不死了。”

柳南衣道:“你说的不错,能够银枪铁戟同时使用的只有我祖父大人,我们后人有的学枪有的学戟,现在的柳家,也就只有一个人能发挥出银枪铁戟的威力。”

楼无鱼笑道:“幸好要杀死我的不是那个人。”

柳南衣淡淡道:“我也知道我杀不死你。”

楼无鱼怔了怔。

柳南衣道:“你觉得很奇怪?还是认为我怕了你?”

楼无鱼苦笑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柳南衣道:“我原本以为你已经被毒死了,想来收你的尸体。”

楼无鱼道:“这个你说过了。”

柳南衣笑了,笑声带着种说不出的落寞和悲伤,他道:“我也知道你也从不杀人,你也没有败过一次。”

楼无鱼望着他,说不出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水小秋忽然道:“那你刚才还说你要来杀人。”

柳南衣道:“人心瞬息万变,我现在又不想杀人了。”

水小秋道:“为什么,我倒是挺想看你吃饱睡足后有多大本事。”

柳南衣淡淡道:“你在笑话我?”

水小秋也怔住,她也看见了那张在月光下苍白的脸,还有脸上的忧伤和愁苦。

——男人要是有了这样的神情,他会比女人还要难过,还要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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