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

清晨，干燥的风。

楼无鱼的心里苦，就连风他也觉得带有黄莲果的苦味。

路上车轱辘的印迹来回叠加交错。不知不觉地楼无鱼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他本以为自己绝不会再走上这条路，王丹音的魔力似乎也留在了这条路上。

云红烟跟在她身后，一身雪白的棉袄，像是个冰天雪地里的精灵。

云红烟埋着头小声咕哝着：“说自己不知道去哪，结果还是要回去找女魔头。”

楼无鱼道：“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去哪里，但我不是去找她的。”

他们走的很近，楼无鱼想不听到都很难。

云红烟幽幽地笑，道：“那你还是要走这条路，不是要去找她，那你就是要回家了？”

楼无鱼脑子突然蹦出了水小春、水小秋和上官琴三个人在他面前无邪的笑容。

楼无鱼没想说话可还是发出了声音：“小水……”

云红烟跳到楼无鱼跟前，道：“你又在叫哪个女人的名字？”

楼无鱼苦笑道：“他不是女人。”

云红烟笑道：“哼，难道你会平白无故地叫一个男人的名字？”

楼无鱼道：“我没想叫出来。”

云红烟道：“他对你很重要？他……是你什么人？”

楼无鱼道：“一个朋友。”

云红烟嫣然一笑，道：“我还以为是你的仇人。”

楼无鱼笑道：“我没有仇人。”

云红烟目光闪动，道：“你没有仇人？人多多少少都会有那么几个仇人，你一个也没有？”

楼无鱼道：“一个也没有，看起来你有仇人，还不只是一个。”

云红烟道：“我没有，我爹他可有，而且有很多。”

楼无鱼道：“了情就是其中之一。”

云红烟道：“他不是。”

楼无鱼苦笑道：“不是你家的仇人，你爹又让你来杀他？”

楼无鱼本就不相信她说的话，要他来杀了情，无疑是送死，虎毒不食子。

云红烟道：“我骗你的，是我自己想要杀他。”

楼无鱼道：“你喜欢杀人？”

云红烟道：“不喜欢。”

楼无鱼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杀了情？”

云红烟笑道：“因为我是天海山庄的人，杀了了情就没有人再能威胁我们。”

楼无鱼道：“楼外走楼，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云红烟道：“人外有人。”

楼无鱼道：“你杀过人？”

云红烟道：“没有，但我见过我爹杀人，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爹就杀过人，还不止一个。”

楼无鱼道：“你爹也到蜀中了？”

云红烟道：“嗯，他就是要来杀人的。”

楼无鱼道：“除了了情，还有王锦棠。”

云红烟道：“是这样。”

云红烟嘴里虽然说着一些楼无鱼最反感的一些事情，可她的笑容依旧善良，纯真，说起杀人她就像是在说自己今天吃过什么，脸上涂了什么胭脂一样。这个女孩儿的话没有几句是真的，这也是楼无鱼继续和她说下去的原因。

楼无鱼道：“你爹带你来这里，是想让你看看他们是如何失败的？”

云红烟道：“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是我自己想要亲眼目睹他们的对决。”

楼无鱼道：“你觉得你爹是必胜的。”

云红烟笑道：“单打独斗我爹没有输过。”

楼无鱼道：“了情和王锦棠也没有输过。”

云红烟道：“区区的蜀地他们没输过也很正常。”

楼无鱼不想再说下去了，因为他想起了王丹音！一个人心里要是有事是很容易被别人看出来的。

云红烟笑道：“你不希望我爹赢，对不对？我爹赢了，你那个天仙一样的姐姐就也会有危险的，你在为她担心？”

楼无鱼道：“你很会猜别人的心思。”

云红烟道：“你的心思并不难猜。”

楼无鱼道：“我饿了。”

云红烟意想不到，楼无鱼会在这种时候说他自己饿了，他想再确认一下自己没有听错：“你说什么？你饿了？”

楼无鱼道：“你难道不饿？走了这么久的路，我昨天吃的肉早就不在肚子里了。”

云红烟仰头，淡淡道：“那你现在说饿了，我也没办法，我也饿。”

楼无鱼笑道：“不如我把你吃了怎么样？”

云红烟突然停下脚步，愤然道：“你有本事就去把女魔头吃了！”

楼无鱼道：“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云红烟道：“没有关系！”

楼无鱼苦笑：“那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云红烟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样说，又不想让自己太难堪，就干脆不说话了。

现在是云红烟走在前面，走得很快，可走几步就会停一下，等到楼无鱼走近时她又会走得很快。

大雾渐消，他们回到了涪城。

他们没有见到一个人，与昨日的热闹相比，今天显得非常冷清，近乎凄凉。

楼无鱼推开了门，绝色斋里没有一个客人，店小二也不在。

店里的桌椅摆放整齐，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没有人。在一个人生活的环境里没有看见人，就很奇怪了。

楼无鱼道：“看来我们只好饿肚子了。”

云红烟道：“你还想着要吃了我？”

楼无鱼道：“你呢，你会让我吃吗？”

云红烟道：“你想吃就来吃啊，你不敢，胆小鬼！”

楼无鱼抽出一张板凳坐下了。

“叮叮叮”的清脆响声，玉钗落到地上。

女孩子看到这种东西难免会想的多些。

云红烟道：“你还带着这个玩意儿，想送给谁？女魔头？”

楼无鱼本来是不想再听到“女魔头”这三个字了，可现在他发现云红烟说出口后，自己也不会再多想些什么了。

楼无鱼道：“我说只是随便买来的，你会信吗？”

云红烟摇头，有些失落地坐在楼无鱼身旁。

楼无鱼道：“如果我要送给别人，那它为什么还在我的手里？”

云红烟道：“这钗货色不好，别人不会收你的。”

楼无鱼道：“我没有打算把它送给任何人。”

云红烟道：“男人不会轻易买下这种东西的。”

楼无鱼道：“这你说对了，我原本也没有打算买下它。”

云红烟道：“那是为什么？”

楼无鱼笑道：“为了知道王家庄在哪里。”

云红烟嗫嚅道：“还是为了女魔头。”

楼无鱼道：“为了她可不是要把它送给她。”

云红烟道：“你还算识趣，要是把这种货色送给别人，别人一定会瞧不起你。”

楼无鱼道：“那我送给你，你可还瞧得起我？”

云红烟得意地笑道：“你送给我也好，不送给我也好，我都瞧不起你。”

楼无鱼笑道：“那我还是送给你好了，总不至于浪费了。”

云红烟接过玉钗，道：“第一次有男人给我首饰。”

楼无鱼道：“因为其他人就是想给你也没有机会，我的运气比较好。”

云红烟甜蜜的笑。

楼无鱼躺下，头枕着云红烟的腿，道：“我好饿。”

云红烟笑道：“那你只有忍着，今天整个涪城，整个蜀地都不会有饭给你吃。”

楼无鱼道：“为什么？”

云红烟道：“昨天是启蛰，今天蜀地的人不仅不吃饭，还不出门。”

楼无鱼一笑道：“岂不是和动物冬眠一样了？”

云红烟道：“今天是虫子和动物起床的日子，人就在家休息，不去打扰它们。”

楼无鱼道：“那到今天孩子们也就没什么乐趣了。”

云红烟道：“你是说抓虫子？”

楼无鱼道：“你没有抓过？”

云红烟道：“抓过。”

楼无鱼这时候，想起了上官琴和水小秋趴在泥地里抓鱼儿。鱼儿滑溜溜的，她们的小脚丫比鱼还要光滑。

云红烟轻轻地推了楼无鱼一下，道：“你又在想什么？”

楼无鱼笑道：“想起我妹妹。”

云红烟道：“你有妹妹？”

楼无鱼笑道：“怎么你也觉得我不应该有妹妹？”

云红烟道：“没有，我自己也是别人的妹妹，我只是以为你会说……”

云红烟现在也不想轻易地在楼无鱼面前说起那三个字。

楼无鱼道：“我会说什么？”

云红烟道：“女魔头”

云红烟说的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嘴型。

楼无鱼现在又只好提起云红烟的爹：“你爹现在哪里？”

云红烟道：“你最不希望他在哪里，她就在……”

云红烟猛然起身，楼无鱼已经走了。

太阳的温度不高，雪已近开始融化了。楼无鱼抓起一把房顶的雪，吞到肚子里，雪能充饥也能降燥，只有当他冷静时他的反应和速度才能更快。

院落里很空旷，遍地的雪和枯叶。一把样式奇特的乌鞘长剑，立在门口的地上，握着剑柄的是云南峰。

一股肃杀之气正压迫着大地。

忽然听得内门里传来声音：“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

垂泪对宫娥。”

他唱的很难听，难听得刺耳。

他穿着一身红装，头上插满了金银玉的首饰，在他脑袋上晃晃悠悠的。他像个戏子一样走出内门，好像是要登台唱戏似的，滑稽无比。

楼无鱼没有笑他。

因为他身后走出的是王丹音。

他的歌声没有打破这里良久的肃杀之意。

非但没有打破，反而还增加了几分凄凉和悲壮。

先说话的是王锦棠：“阁下来的不是什么好时候。”

云南峰道：“杀人不用选个日子。”

王锦棠道：“可我不一样，我想给自己找一个好点的日子死。”王锦棠取下一根金簪，像一个女人似的把玩着。

“唰”

一道金光飞向云南峰的脑门。

“唰唰唰”

王锦棠头上的所有首饰齐飞而出，如同缤纷的落叶，攻向云南峰身上的所有大穴。

王锦棠本就练的手上功夫，发射暗器的功夫自然也是一流。

剑鞘插进石板里，石板碎裂，剑在云南峰的手里，王锦棠的所有首饰都成了两节。森寒的剑光闪动，楼无鱼看着头皮也会发麻，云南峰的剑法之快，剑势之重，带给人的压力不亚于苍穹低压。招式之间变化多端，只有一把剑却出现了七八把剑的重影，只能看见一片光幕笼罩在他们眼前。

王锦棠脸色发白，笑的凄惨：“你果然是天下第一剑客。”

云南峰冷冷道：“你要是想活命，也可以叫你女儿和你一起上。”

王丹音笑了，笑的高贵，笑的冷漠。也许她是想用这笑声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

她拍了拍手，从内门又走出七。个男子，这些男子的面容无一不憔悴，已经丧失人形，如果是在黑夜里走来，完全分辨不出他们到底是人还是鬼。

楼无鱼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云南峰喃喃道：“女魔头，怪不得都叫你女魔头，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你们这对父女今天就一块去死吧。”

王丹音媚笑道：“你要杀我？”

云南峰沉声道：“我本就是来杀人的。”

王丹音向云南峰走近几步，接着一样的笑，一样的问题：“你要杀我？”

她这样做无疑是愚蠢的。

剑是冷的，用剑的人也是冷的……

突然，云南峰眼睛里精光暴射，瞬间飞身而起，剑锋直下，已经如同长虹经天般刺向王丹音的咽喉，势不可挡。

一片落叶正在缓缓飘落，楼无鱼的脚尖在落叶上轻轻一点……

人影在剑锋下一闪而过，闪过时与剑锋的距离只差毫厘，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楼无鱼竟然又划出一丈。

王丹音不知怎么的，还没来得及在剑势下惊恐就被楼无鱼搂住了腰，抱在怀里，他们现在墙边。

云南峰剑势未停，这本是必杀的一招，他相信天底下能躲过他这一招的不会超过五个人，现在又多了一个，还是个年轻人，太年轻了。

——他是谁？

这一剑法的变化之快，之猛，犹如雷霆，转眼间又向一丈后的王锦棠攻出三招。

这只是在一瞬间就发生的事，不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

王锦棠以攻穴为主的九凤手，在剑光中只能转为防守在剑锋上出招……

七个像孤魂野鬼的男人上前，围住了楼无鱼。

王丹阳用力地摇摇头，似是要哭出来了，道：“救他！”

楼无鱼对着七人笑了笑：“你们不救人？”

七人目不转睛，眼神空洞，形同僵尸，仿佛全世界就只有王丹音一个是活着的，他们都她心存巨大的希冀。

楼无鱼道：“看来他们对你没什么用。”

王丹音望着楼无鱼，泪珠也落到地上。

血珠在空中飘撒，剑光在鲜血里晃动。闪过一道光，地上就多了一道血迹。

楼无鱼翻身跃到云南峰身后。

楼无鱼想要救人只能从云南峰背后出手，但他的出手不会用全力，用全力后自己就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不但救不了人，自己也会死。所以只有用虚招攻出。

云南峰余光瞟了一眼身后，转身横劈一剑，剑锋从楼无咽喉划过，楼无鱼仰身，又退后一丈。

楼无鱼身法的迅诡也是云南峰平生仅见。

楼无鱼冷冷道：“你要杀他，这样恐怕不公平吧。”

云南峰嘴角动了动，道：“哼，你是说我杀人公平？我告诉你，如果让他也用剑，我可以在一招之内杀了他。”

楼无鱼看着王锦棠的一双手。

血淋淋的一双手！

他知道云南峰没有说大话。

鲜血下云南峰的剑锋给这双明满西蜀的手留下了无数的剑痕。

王锦棠也看着自己的手，惨笑着，疯狂着。

他突然仰面大笑，居然又开始唱起了那首李后主的词：“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楼无鱼叹息道：“他的手已经废了，不能再对你威胁了，你还杀他？”

云南峰道：“你最好莫要管别人的闲事。”

楼无鱼苦笑道：“我没有管闲事。”

云南峰轻蔑地望了一眼被七具僵尸包围的王丹音，冷笑道：“以你的年纪何必和这个女魔头扯上瓜葛。”

楼无鱼：“我运气不好，这瓜葛已经扯上了。”

云南峰道：“阁下想要和她一起死，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楼无鱼道：“我不会死，她也不会死。”

云南峰道：“你轻功不错，可想躲避我的剑锋……”

云南峰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忽然听到有人呼唤他，就在墙外。

云红烟破门而入，撕破了喉咙大叫一声：“爹，住手！”

云南峰的剑背负到身后，道：“我为何要住手！”

云红烟道：“你今天谁也别想杀！”

云南峰：“你在胡闹！”

云红烟手里拿着楼无鱼送的玉钗，放在她的脸上，道：“你杀一个人，我就在自己的脸上划一道口子，看别人还怎么娶我！”

云南峰怒视云红烟，云红烟的脸上只有冷笑，比雪还要冰冷！比血还要残酷。

云南峰怒吼一声：“好！”

云南峰收回剑，看着云红烟的表情，恨不得把她吃了。

楼无鱼握住云红烟冰凉的手，柔声道：“我送你玉钗不是要你划伤你脸的。”

云红烟黯然道：“我知道，你走吧，你走她们不会有事，我保证。”

楼无鱼望了眼王丹音，她的眼睛里是悔恨？还是不甘心？楼无鱼猜不透。

云红烟叹口气，道：“你要当着我得面这样看她吗？”

楼无鱼道：“没有，我要走了。”

云红烟道：“你走之前我还有问题。”

楼无鱼道：“什么问题？”

云红烟道：“小水是到底是谁？”

楼无鱼苦笑道：“你还是不信我？”

云红烟道：“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全名。”

楼无鱼望着灰色暗沉的天空，柔声道：“他叫水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