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随风来，风随人去。

楼无鱼不会思念风。

但他会思念自风中逝去的人。

还有逝去的岁月年华。

楼无鱼生命中最为宝贵的莫过于是这些。

云红烟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十年之久，可他从未忘怀，他不会故意去忘记一个人，也不会去故意记起一个人。

但他现在记起了云红烟。

十年前。

二月初八，启蛰。

西蜀。

涪城。天阴。

春雷滚滚，乌云翻腾。

蚂蚁出巢，人群纷乱。

楼无鱼入蜀，那时他已经饿了三天三夜，走进涪城之前在河边喝了一肚子水，还吃了几口只有牛吃的嫩草和几把给蚕吃的桑叶。

他过了几天畜生的日子，肚子又饿又想吐，他想还好自己穿了一件狐狸皮大氅，不然自己没先饿死就会被冻死。

在饥寒交迫里，他笑着走进人群里，人们身上的食物味道，让他马上就想吃只牛到肚子里去。

涪城不繁华，但街道人群却拥挤，人如潮水。

女孩儿们的纤细腰肢和音容笑貌，让楼无鱼笑得更满足了。

最满足的还他遇到的第一家饭馆。

大红色招牌上写着：“绝色斋”

还没等着楼无鱼脚踏出，穿着大棉袄的一个矮个子店小二便出门笑脸躬身相迎，道：“客官，里面请，本店菜品包您满意！”

楼无鱼心里疑惑，道：“你们的这个“斋”字，难道你们店里的都是素菜？”

店小二一边搓手一边向手心哈气，道：“客官，我们这斋字是因为我们店以前的主人现在做了和尚，是他给取的。”

楼无鱼道：“那既然是以前的主人，你们新老板为什么还要用他给取的名字？”

店小二道：“那不是因为他有名嘛，挂上他给取的名字，我们这店里每天都会进一些出手大方的江湖豪客，钱也自然赚得多了些。”

楼无鱼微笑道：“原来如此，那个和尚是谁？”

店小二盯着楼无鱼，从头盯到脚，脸上露出些失望只色。他笑着过来推搡着楼无鱼进了店里，道：“客官屋里说，也好避避风寒。”

楼无鱼没拒绝，一个饿了的人不会拒绝饭菜的香味，除非知道饭菜里有毒。

楼无鱼进到店里，想不到这店里店外居然有着如此的天壤之别，店里金碧辉煌，排场讲究，清一色的二十多张大圆桌用金线镶边的红布铺盖。

店小二请楼无鱼坐在最里边的一张桌子，冷清至极。

楼无鱼一眼望去，二十多张桌子就只有这张桌子没有人坐，他也只好坐下了。

楼无鱼的位置虽然不惹人注目，但在冬日里，却也温暖，像是被太阳烤着。

楼无鱼点了两斤牛肉，一壶烫酒。

坐在他前面桌上的是两个彪形大汉，一个腰挎长刀，另一个身背大弓和二三十支白羽箭。

他们喝酒用大碗喝，吃肉比牛吃草还要快。一大盆的羊肉在他们面前摆着，身边的骨头加起来比那一盆羊肉还要多。

那背弓大汉道：“了情那和尚到现在还不能断绝尘缘，我看他不如早点还俗娶了那女魔头算了。”

挎刀大汉道：“你这样说，莫非今日那女魔头还要上雨台山去？”

背弓大汉道：“当然会去，这十年每年这个时候那女魔头都要上这雨台上来和了情和尚一较高下。”

挎刀大汉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每年那女魔头都要来这家店里吃上一顿，喝上一坛子酒才会上雨台山去。”

背弓大汉笑了笑，道：“那是，这里是她和了情相好过的地方，也是她们一夜温存之地。”

“二位客官，再来坛酒？”店小二打断了他们的话。

背弓大汉道：“不要了不要了，在喝下去就醉了。”

挎刀大汉也附和道：“是呀是呀，在喝酒该回去被婆娘收拾了。”

店小二眼珠子溜溜转，道：“你也会怕婆娘？”

挎刀大汉道：“别的婆娘不怕，可自家的婆娘怕怕又有何妨。”

店小二笑道：“好勒您，吃好喝好，回去给婆娘洗衣做饭去！”

店小二正要走，背弓大汉叫住他，沉着脸道：“男子汉大丈夫，多喝坛酒又怎样，你再去给我们拿坛子上好的竹叶青来。”

店小二扭头笑道：“说的好！”

楼无鱼也道：“说的好”只是他说的声音太小，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吃过了牛肉后他才明白那些草只能给牛吃，人还是得吃牛才行。不然不会饿死也得反胃吐血死。

挎刀大汉的一张马脸扭曲着，道：“大哥，你又是何必……”

背弓大汉道：“哎呀，兄弟多喝几杯而已，难道弟妹会揪住你的耳朵不放？”

挎刀大汉脸色更加难看了，额头颦蹙，还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叹口气道：“唉，大哥你不知道我那婆娘比那女魔头还要厉害？”

背弓大汉大笑，道：“弟妹比那女魔头还厉害？弟妹会吃人？”

挎刀大汉道：“不会，可她的厉害之处不在这里呀！”

背弓大汉道：“弟妹厉害之处在哪里？”

挎刀大汉憋了很久才动了动嘴巴，道：“她晚上不让我上床睡觉啊！”

背弓大汉听后笑得直不起身子，楼无鱼差点也笑得直不起身子。

挎刀大汉当即大怒，道：“你这个小王八蛋，你还笑，你笑什么笑！这里有你笑得吗！”

一时间有十多双眼睛同时看到了楼无鱼。

楼无鱼还是笑。

背弓大汉一下子在地上摔碎了酒碗，大喝道：“小子，你可笑够了？”

楼无鱼笑道：“没有，一点也没有。”

背弓大汉道：“那你是活够了？”

楼无鱼道：“也没有，我一点也没活够。”

挎刀大汉道：“你若是没活够，就不能再笑。”

楼无鱼又笑了，他实在忍不住。

背弓大汉拿起一只酒碗，在楼无鱼眼前捏碎成渣，他横眉竖目道：“你可看到了？”

楼无鱼道：“看到了？”

挎刀大汉道：“你可看清楚了？”

楼无鱼点头，道：“我看得很清楚，他捏碎了一只碗。”

挎刀大汉道：“那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楼无鱼道：“怎么做？”

挎刀大汉道：“道歉，你要向我道歉。”

楼无鱼笑着起身，道：“在下对不住了。”

背弓大汉道：“你为何还笑？”

楼无鱼道：“只是因为我想笑。”

挎刀大汉道：“你可还是在笑话我？”

楼无鱼道：“我从未笑话过阁下。”

挎刀大汉皱下眉头，道：“那你在笑什么？”

楼无鱼道：“只是觉得阁下讲的话有趣得很。”

挎刀大汉勃然大怒，手里握紧了刀柄，道：“你是在耍我！”

刀锋出鞘，这把刀比一般的刀要厚上三倍。

一般人连拿起来都会很费劲，这大汉使出后如取树叶般，一刀挥砍楼无鱼的腰身，可大汉的刀还没有到楼无鱼的腰身，楼无鱼已经将身形滑至大汉旁边。

挎刀大汉知道知己一刀挥空时，耳边也冒出了一句话：“阁下还是早点回去陪你娘子吧。”

他再想挥刀时，自己的手腕已然使不出力气，再一看，手腕上多出了一只手，这只手的主人是楼无鱼。

挎刀大汉霎时间脸色苍白，太阳穴的冷汗直冒，头顶的冷汗也涔涔而落。

在楼无鱼身后又响起声音：“小子，算你厉害，不过你不放开他，你也得死！”

背弓大汉张弓搭箭，店小二见势赶紧上前，一本正经地道：“几位要是想做些什么，还请到店外，小店里的这些东西几位若是砸坏了，只怕赔不起。”

楼无鱼笑了笑，抓起盘子里的几块牛肉一起塞进嘴里，咽下去后才放开别人的手腕，道：“我已经放开了。”

“嗖嗖”的一声。

箭飞向了挎刀大汉的后背。

挎刀大汉的脸上汗流不止，收缩的瞳孔直望着那面墙，对背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众人刚一想张嘴，转眼间，箭就到了挎刀大汉的后背，也到了楼无鱼手里，箭离挎刀大汉的脊背还有四五寸。

好险，真险。

楼无鱼的速度和身手令在场的人瞠目结舌，一时间都没话说出来，背弓大汉也吃惊了，瞳孔收缩着，怔在那里，像是被风化的石头，粗糙，易碎。

过了半响，楼无鱼把箭插回他箭筒里时，背弓大汉才缓缓道：“我……我没想射箭，我得手滑了……”

楼无鱼笑道：“大家都知道。”

背弓大汉抱拳，目光中只有尊敬和感激，他肃然道：“多谢公子。”

他又看了看那挎刀大汉，唤道：“兄弟……”

挎刀大汉身子一震，霍然回首，茫然道：“大哥……我……”

背弓大汉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别说了，多亏了公子，不然我就要后悔终身了。”

挎刀大汉道：“大哥……你……”

背弓大汉道：“我的手滑了，箭差点射进你后背，你不晓得啊？”

挎刀大汉这时才惊恐地大叫了一声，而后又看了看自己，面有喜色，支支吾吾地，道：“我没……没留意……没留意。”

在场食客无一不为他们眼前的这个少年叫好，鼓掌。

背弓大汉又抱拳道：“在在龙迪，这是在下兄弟龙谷，敢问公子大名？”

楼无鱼笑道：“我叫楼无鱼，鱼儿的鱼。”

龙迪道：“依照公子的身手，要在江湖成名最迟不过五年。”

楼无鱼笑了笑。成名之事有谁能说的准，何况他不想成名，一点也不想。

龙谷这时神智清醒一大半，马上抱拳道：“多谢公子了。”

楼无鱼笑道：“不谢，不谢，只是以后阁下不要动不动就对别人拔刀相向了。”

这无疑是一句金玉良言。

笑声。

比楼无鱼刚才的笑声多了几分嚣张。

笑声中，不难察觉发笑人心里的嚣张和高傲。

这种笑楼无鱼从未有过，这也是他学不会的一种笑声。

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一个人，

他很胖，皮肤很白，白里透红，显然是大鱼大肉吃的太多。

他穿的和一般客人无二，和店小二一样的棉袄。只是两只手的大拇指各戴有一枚玉扳指，从样式和质地看，绝非俗物。

这人笑道：“公子，好俊的身手，真是好功夫。”

楼无鱼道：“阁下笑的声音比我还大。”

龙谷和龙迪面上略有一些难堪。

龙迪上前，给楼无鱼介绍道：“公子，这是这家店的老板。”

楼无鱼笑道：“老板？”

楼无鱼看着他的山羊胡子和又小又薄的嘴唇，忍俊不禁。

老板道：“公子是外地来的？”

楼无鱼道：“是，从海南过来。”

老板盯着楼无鱼的皮毛大氅，道：“海南炎热，公子怎么会有这样一件大氅。”

楼无鱼笑道：“你做老板的，这都不晓得？”

老板笑道：“我还真不知道。”

楼无鱼微笑道：“我从海南过来，身上怎么会没银子，有银子我还怕买不到一件大氅？”

楼无鱼想这个老板是怎样当上老板的，因为他确实不怎么聪明，就算是有祖宗留下的钱财，恐怕在他手里也留不了多久了。

老板神秘的微笑，沉吟着道：“我只是看公子这件大氅有些别致，怕是不容易得手吧。”

楼无鱼目光闪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是偷的不成？”

老板笑道：“公子莫怪，我不是那个意思。”

楼无鱼道：“那你有什么意思？

老板道：“我想借用公子大氅观赏一番。”

楼无鱼现在觉得这个老板人很怪，而奇怪的人，都不会是傻子。

老板盯着大氅一眼也不放过。

楼无鱼脱下大氅，正要交给老板。

老板邪魅的一笑，双手发力，取楼无鱼左臂天井穴，右臂曲池穴，速度之快实在是与他身形不符，他的爪力如果同时抓住楼无鱼这两道穴位，那楼无鱼双臂也就没办法动弹了。

这人认穴之准，出手之狠辣，让龙迪和龙谷也为他捏了把汗。

哪知道楼无鱼非但不躲反而出手回击，以掌力迎击爪力，老板肥胖臃肿的身体被楼无鱼内力冲撞至三丈开外。

店小二和龙迪连忙上去搀扶老板。

老板躺在地上，别人拉他，他也不想起来，只是指着店小二的鼻子骂：“你个小兔崽子，害得你大爷我受到这等罪，你该死你晓不晓得？”

店小二连连点头，道：“大爷，你快起来啊，别人都笑话你嘞。”

老板道：“笑话就笑话吧，还不都是你给我害的！”

店小二笑嘻嘻地，道：“是是是，是我害的。”

龙迪叹息道：“我的大老板，你没事就多吃几碗饭，还跑出来个别人争强斗狠干嘛。”

老板苦着脸，道：“还不是都是这小子给我害的，他说有人身手很快，我要来试一试，谁知道，别人内力也这样强……哎哟……我苦命啊我。”

楼无鱼笑道：“老板，你的戏也该演够了，在下只怕是没有伤着你吧。”

龙谷使劲搔头，道：“公子还没有用出全力？”

楼无鱼道：“我没有用力，是他自己要撞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