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午后,江南小城闷热异常,树梢纹丝不动,知了在无力地呻吟。
一辆法院的警车在低矮平缓的山冈中穿行,向洋桥镇方向驶去。
何丽娜的瓜子脸上淌着汗水,紧闭小嘴,眯着漂亮的眼睛,专注地驾驶着警车,淡蓝色短袖制服上汗渍斑斑,后脑上,一撮发梢翘在银色发夹外面,随着汽车的震动在不停地颤抖着。
她是湖滨县人民法院民二庭的副庭长,早过了不惑之年,还保持着少女般婀娜的身材。
坐在副驾驶上的是小伙子邹晓义。他身材单薄,深沉狭长的脸上,戴着一副褐色边框的近视眼镜,镜片里露出了他焦急的眼神,眉心处一道竖纹挤在了一起。
此番去洋桥镇,是他承办的债权转让案件,还有几天就三个月了。原告方迅公司几乎是每天催问,已经怀疑他这个法官与被告建良公司有什么特殊关系。
该案明天下午开庭。如果法院的封条今天还没有贴到被告的财产上,他无法面对原告的责问是小,一旦原告起诉有理,判决被告败诉,原告90万元的货款,因法官没有及时采取诉讼保全措施而执行不到,原告会放过他这个承办法官吗?不会!一顶失职的帽子会永远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今天是星期日,下午3点30分,湖滨法院召开“百日竞赛”动员大会,一律不准缺席。邹晓义只能硬着头皮,赶在开会前,请何丽娜副庭长跑一趟。
他中专毕业,先在湖北老家的小镇上做了一名中学教师,又用六年时间自学法律,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飞出了崇山峻岭,来到了美丽的江南小城。
一晃,在湖滨法院度过了七个春夏。两年前,法院实行车改,取消了专职驾驶员,法官下乡办案,警车一律由法官自己驾驶。
邹晓义不会开车。刚到法院时,高昂的学车费使他望而却步。如今形势摆在面前,他不得不认真对待此事。很快,交通规则的理论考试一举考了99分。
谁知,理论考试的分数快要过期了,他的驾照还没有到手。
这两年中,邹晓义手里的未结案件,长期保持在100件以上,最多时有180多件,网上的红灯一亮,他坐立不安,加班加点已经成了一种常态,哪还有时间去学开车?
不学开车影响工作,学开车又影响工作,这个怪圈已经缠绕他很久了,无法摆脱。
前几天,驾校的通知又来了,十月中旬他可以上车学习。若错过这次机会,99分的成绩就付诸东流了。他暗下决心,这次无论如何要把驾照拿下,再不能被案件牵着鼻子走。
警车继续在烈日下疾驶,滚烫的公路上依然泛出刺眼的白光,邹晓义用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近视眼镜,皱着眉头看着车前白晃晃的路面,若有所思。
何丽娜在民二庭主要负责审理破产案件,前三个季度已经审结了12件,创造了湖滨法院一年审结破产案件之最,现在还有13件破产案件没有结案。
前几天,湖滨县外贸总公司的老总,被外省的一个大案牵涉,突然被捕。他进去没几天,就传出惊人消息,这个国企老总走私普通货物、信用证诈骗、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超过1亿元!这个天文数字,让湖滨县的领导们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如此巨贪,在湖滨县,不!在江州地区闻所未闻。
随即,外贸总公司再次爆料,公司资不抵债16亿之多。
省城的建行闻听,急了,外贸总公司欠他们一家银行就10.31亿元,怎么办?
事不宜迟,一份要求外贸总公司破产的申请书从省城建行飞到了湖滨法院。
如此突发事件,不得不引起湖滨县与江州市两级领导的特别关注与重视。
曾经红极一时、辉煌无比的外贸总公司破产了,公司顿时陷入了瘫痪状态,接踵而来的是200多名职工的安置、养老保险、集资款、应收应付等一大堆问题,公司乱得像一锅糨糊。
何丽娜手里有商事案件60多件,加上13件破产案件,她忙得晕头转向。法院领导临时将邹晓义调到了破产小组。
何丽娜知道,邹晓义性格内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赶在“百日竞赛”动员大会前,让她去被告单位采取诉讼保全措施。
洋桥镇到了,被告建良减速机有限公司坐落在小镇的东侧。
建良公司坐南朝北,一人多高的电动门关着,门前是一条乡镇公路,两排冬青行道树浓密青翠。
何丽娜朝公司里瞥了一眼,大约十几亩地。西边是一幢两层办公楼,东边一幢是双跨大车间,中间唯一的道路上停着几辆汽车,路的尽头是一个蓝色彩钢瓦大仓库。
何丽娜将警车停在了公司大门外的冬青树下。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两点多钟,离动员大会还有一个多小时。
他俩出了警车,烈日灼人,热浪翻滚,挂在脖子上的工作牌随着他们的脚步在胸前跳动着。
两位法官出示工作牌,让门卫老太通知公司老总章建良直接到仓库见面。说完,何丽娜步履轻盈地向蓝色仓库走去,犹如一朵轻云飘向天边。
邹晓义拎着黑色公文包,迈着大步紧随其后。
大约600平方米的大仓库没有窗户,彩钢板的顶上间隔着几块透明板,阳光从透明板里直射而下,整个仓库变成了大蒸笼,闷热异常。
仓库中央,三个高高的钢架矗立在那里,上面有螺纹钢、角钢,也有圆钢、模具钢,地上有工字钢和几盘线材,还有大小厚薄不一的钢板躺在那里,占去一大片地方,钢板上面有明显不规则的切割痕迹,几把切割气枪,随意地扔在钢板上。
西边角落里的十几台电机灰头土脸,蜷曲在那里,似乎在痛苦地呻吟。
洋桥镇的支柱产业是减速机和模具开发,从建良公司的仓库看出,被告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了钢材买卖。
原告申请诉讼保全是95万元,这些钢材值95万吗?是建良公司的吗?两位法官围着钢架转了一圈,额头上的汗珠就直流而下。
他们认真地做着诉讼保全的准备工作。何丽娜清点钢材,邹晓义拿出封条填写查封日期,一旦确认这些钢材是建良公司的财产,刷上胶水,往高高的钢架上一贴,便大功告成了。
“快来人呀!抓小偷!抓小偷!” 远处传来了急促的呼喊声。
一位精干黑瘦的老头穿着白色背心,浅灰色短裤,迅速向仓库跑来。
他叫章浩林,是建良公司法定代表人章建良的父亲。他边跑边喊,才几秒钟,他的身后就冒出了几个人,一起向仓库赶来。
何丽娜向大声疾呼的老头迎了上去。
“你们是谁?谁允许你们进来的?”老头颧骨凸出的脸上青筋暴起,花白的板寸头歪着,愤怒地质问何丽娜。
何丽娜微笑着把挂在胸前的工作牌向他出示:“我是湖滨法院的何丽娜,到你们公司执行公务,进行诉讼保全。”
诉讼保全?什么诉讼保全!老头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不懂,也不想懂。
他走到跟前,一愣,原来是在填写封条。这个他懂,他知道法院的封条意味着什么。
章老头毫不犹豫地用力将邹晓义一推。
邹法官一个趔趄,后背重重地撞在了旁边的钢架上。他咧开了嘴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一道黄色铁锈印在了蓝色制服的肩背处。
邹晓义站稳后双眉紧锁,镜片里露出了一道严厉的目光,眉宇间的一道皱纹深深地刻在那里。
章老头无视邹晓义严肃的目光,伸手就去抢他手里的封条。
邹晓义一闪,用身体挡在了老头的前面,把封条放在了背后。
“住手!”何丽娜的声音清脆响亮。
老头一怔,回头一看,是瘦小的女法官在呵斥。
住手?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章老头“嘿嘿”冷笑了一声。他转身又将邹晓义一推,再抢封条。
“你想去看守所,你就抢!”何丽娜怒目圆睁。
此刻,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匆匆跑了进来,汗水挂在了他橄榄形的脸上。
他认真地上下打量着何丽娜。这个女法官,娇小精致,是标准的江南美女,没想到,声音会如此响亮。他知道,直接与法官硬碰硬肯定不妥。不过,在自己的地盘上让他们如此放肆,也不行。这些钢材,过几天要送到工地上去,是他几次找县委的表兄才落实下来的。现在,全国各地的房地产受到政策调控,形势非常严峻,是表兄帮忙,公司才没有关门歇业。
这些钢材绝对不能让法院查封,不过要讲究策略。他向父亲微微摇头。
章老头看到示意,立即停在了哪儿,双手叉腰,把邹晓义挡在了两个高高的钢架中间,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
七八个工人趁机围拢过来。
何丽娜判断,这个穿着打扮很特别的中年人应该是章建良。他瘦筋筋的身材,橄榄脸上眉稀眼小,尖尖的脑袋中间从前额到后脑留着一撮头发,耳朵两旁干干净净,显得脖子上粗大的项链金光闪闪,一件白色小格子无袖衫裹在身上,下穿一条牛仔裤,右臂胳膊上,文着一只猛虎,张开着血腥的嘴巴,脚上是一双深棕色沙滩鞋。
“你就是章建良?”何丽娜问。
“是,我就是!”章建良把鸡冠头一扬。
何丽娜手指工作牌:“我是湖滨法院的何丽娜,他叫邹晓义。这些钢材是你们建良公司的吗?价值多少?请提供你们的进货发票。”
章建良火了,尖尖的脑袋一歪,大声喊道:“是我公司的钢材,怎么啦?你有什么权利来查封我的钢材?”
既然这些钢材是建良公司的,何丽娜把事前准备好的裁定书递给了这位老总,让他签字。
他瞥了一眼裁定书,惊讶地大声说:“什么?查封95万元?有没有搞错?我们与方迅公司有什么关系?”
何丽娜看着章建良夸张的表情,认真地说:“不开庭,原被告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我们不清楚,谁对谁错只有开庭后才能知道。”
章建良喉咙更大了:“还没有开庭,你们就来封我的财产,天底下有你们这样明目张胆帮原告的吗?”
何丽娜目光严肃,再次耐心解释诉讼保全的法律规定。
章建良“哈哈”大笑了起来,骗谁呢?与原告没有关系会这样做吗?这个女法官分明在狡辩。
邹晓义已经将一张封条贴在了高高的钢架上,紧接着,第二张往上贴。
“住手!”章建良大声呵斥,跑了过去。他警告邹晓义,必须把钢架上的封条拿下。
他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有力的“哼”,手不由自主地从前额撸到了后脑,把额头上的汗抹在了头发上,显得尖尖的小脑袋上油光闪亮,手臂上的老虎,目光凶残冷峻。
什么?逼迫法官把刚贴的封条揭下?
一股怒火直往上窜,何丽娜脸色发白,额头上的汗珠往下滚落,后背上,淡蓝色的制服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瞪着眼睛,一字一句地对章建良说:“法院采取诉讼保全措施,完全符合法律规定,一旦造成被告损失,由原告承担。”
章建良冷笑道:“废话,原告承担?他们能承担得起吗?你听好了,不把封条拿下,别想离开!”
十几个人迅速向何丽娜靠拢,把她围在中间,逼她表态。
仓库里闷热异常,一个个汗流浃背。
邹晓义趁机拿着手机对着钢架拍照,又对着地上拍了几张。
章建良愤怒地大声喊道:“把他的手机拿下。”
章老头一个箭步用力打在了邹晓义的手上,手机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霎时滑出了几米,停在了一个矮胖的小伙子脚旁。
邹晓义跑过去,晚了,手机被小伙子捡去了。
“谁允许你拍照的?你有什么权利?”章建良蛮横地指责邹法官,手指快要触到法官的鼻尖了。
何丽娜强压怒火,正色道:“邹法官这样做完全合法,拍摄照片才能知道法院到底查封了你们公司多少财产,你可以清点后在查封笔录上签字。请你把手机还给邹法官。”
“手机可以还,但必须把刚才的照片删除!”章建良神气地昂着鸡冠头。
“对!必须把照片删除!”章老头也大声助威,脖子上的汗水往下直淌,发黄的白色汗背心上,黑乎乎的湿了一大片。
“删除可以,你必须清点这里的钢材,在查封笔录上签字。”何丽娜的声音严肃,透着一股凉气。
“想得美,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章老头越发蛮横。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是因为知道了,我们才到这里来执行公务,我再次告诉你们,如果现在不把手机还给邹法官,就是妨碍执行公务、就是抢夺法官私有财产,由此造成的一切法律后果,将由你们承担。”何丽娜脸色冷峻,仿佛使蒸笼般的仓库里注入了一股冷飕飕的寒气。
她的话音刚落,那个胖墩墩的小伙子迅速将手机扔了过去,差点砸在邹晓义的头上。
邹晓义从地上捡起了手机,破碎的屏幕上没有了反应。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僵持还在继续,何丽娜看了一眼手表,再不离开,开会就要迟到了。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很是着急。
何丽娜再次催促章建良在查封笔录上签字。
开玩笑!这个字一旦签下去,是什么概念?章建良又发出了一声冷笑,双手叉腰,还是那句话,不把封条拿下,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这形势,让章建良签字,显然是徒劳。
何丽娜对章建良说:“如果你这个法定代表人拒绝签字,那么,我们只能留置送达。”
想溜?没门!章老头拿起地上的切割气枪,跑到了何丽娜的前面,挡住了去路。
二十多年的法官生涯,形形色色的当事人何丽娜见得多了,想用这一套来吓唬法官,搞错了对象。她看了一眼气势汹汹的章老头,义正辞严:“请让开!”
章老头的打火机“咔嚓”一响,喷火枪里射出了一股蓝幽幽的火焰,足有十几公分长,肆虐地发出“嗞嗞、嗞嗞”的声音。
何丽娜一怔,停住了脚步,火焰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跳动。她没有想到,老头会动真格。
闷罐似的仓库里,随着“嗞嗞”作响的火焰,一股股热浪向何丽娜袭来,使人有了窒息的感觉,气氛更加紧张。
何丽娜愤怒了,邹晓义也愤怒了。她瞪着眼睛,已经不能控制自己愤怒的情绪,看着这个猖狂的老头,挺胸抬头,迈着坚定的步伐向蓝幽幽的火焰逼近。
她对章老头大声说:“好!你往这里来!”她指了一下自己的脸,“你决意和法律对抗就往这里来。”她一步一步朝章老头逼近,声音更加响亮,“来!来呀!”她毫无畏惧的气势、宁死不屈的气概完全镇住了老头,震住了所有人。
邹晓义将滑落在鼻梁上的眼镜用力一推,踏着坚定的步伐,与何丽娜并肩向“嗞嗞”作响的火焰靠近,沉稳地跨着一步又一步。
章老头拿着喷出火焰的气枪,僵硬地一步一步往后退。
“你们听好了,我们今天执行公务,你们对诉讼保全的裁定不服,可以申请复议,但复议期间,不停止裁定的执行。”说完,何丽娜勇敢地从蓝幽幽的火焰旁走过,器宇轩昂地大步向仓库门口走去。邹晓义一步不落地跟在旁边,他们走出了法官的从容与淡定。
父子俩愣住了,呆在了那里。章老头手里的喷火枪还在“嗞嗞”地冒火,烤得他浑身是汗,白色的汗背心已经被汗水染成了一片灰色。他歪着花白的板寸头,很纳闷,他用这种手段,不知吓退过多少前来要债的人,这次居然失灵了。
两位法官走出了公司大门,快步向树阴下的警车走去。何丽娜打开车门,一踩油门,警车像箭一般射了出去。
回过神来的章建良,带着一帮人追到了公司的大门外。
章老头颧骨凸出的脸被气歪了,跺着脚朝远去的警车狠狠地骂道:“你们这些昏官,老子不会放过你们!不会放过你们!”
“你们等着,老子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警车越开越远,骂声越来越小,何丽娜的心在“咚咚”直跳,做法官这么多年,到被告单位查封财产,吵吵闹闹的不足为奇。今天,章老头挥舞气割枪的举动,她还是第一次碰到,刚才表面镇静,心里却非常担心,一旦老头冲动,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全国的法官在办案中,因公受伤、牺牲的人数逐年上升。就在前不久,外地法院在一次执行中,暴徒用汽油烧伤了十几名干警,其中三名重伤,还有一名法警的手指被咬下了一截……
坐在副驾驶上的邹晓义,脸色发白,心有余悸,衣服完全湿透。这样可怕的场面,他第一次遇到。刚才章老头的骂声使他不得不想,明天下午开庭,他们到底会怎样?到底会用怎样的手段为难自己?
他拿出了手机,捣鼓了半天,还是没有一点反应。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把破手机放进了包里。
何丽娜看了一眼车上的时间,已经是3点11分,离动员大会还有十九分钟。时间紧迫,她加大了油门。
警车在高低起伏的丘陵中快速行驶着,向湖滨县城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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